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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破資財窮形極相 感知己瀝膽披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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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破資財窮形極相 感知己瀝膽披肝
我接了繼之電信,便即日動身,到了南京,便走馬進城,問繼之有甚要事。恰好繼之在家裏,他且不說做甚麼,問了些各處生意情形,我一一據實回答。我問起蔡侶笙。繼之道:“上月藩臺和我說,要想請一位清客,要能詩,能酒,能寫,能畫的,雜技愈多愈好;又要能談天,又要品行端方,託我找這樣一個人,你想叫我往哪裏去找。只有侶笙,他琴棋書畫,件件可以來得,不過就是脾氣古板些;就把他薦去了,倒甚是相得。大關的差事,前天也交卸了。”我道:“述農呢?”繼之道:“述農館地還連下去。”我道:“這回叫我回來,有甚麼事?”繼之道:“你且見了老伯母,我們再細談。”我便出了書房,先去見了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方纔過來見了母親、嬸孃、姊姊,談了些家常話。  我見母親房裏,擺着一枝三鑲白玉如意,便問是哪裏來的。母親道:“上月我的生日,蔡侶笙送來的,還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我仔細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覺大驚道:“這個東西,怎麼好受他的!雖然我薦他一個館地,只怕他就把這館地一年的薪水還買不來!這個如何使得!”母親道:“便是我也說是小生日,不驚動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來,只得收下。原是預備你來家,再當面還他的。”我道:“他又怎麼知道母親生日呢?”姊姊道:“怕不是大哥談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這個禮,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零碎東西,也不知送了多少。”我道:“這個使不得!偏是我從薦了他的館地之後,就沒有看見過他。”姊姊道:“難道一回都沒見過?”我道:“委實一回都沒見過。他是住在關上的,他初到時,來過一次,那時我到蕪湖去了。嗣後我就東走西走,偶爾回來,也住不上十天八天,我不到關上,他也無從知道,趕他知道了,我又動身了,所以從來遇不着。還有那手卷呢?”姊姊在抽屜裏取出來給我看,是一個三丈多長的綾本。我看了,便到繼之那邊,和繼之說。繼之道:“他感激你得很呢,時時念着你。這兩樣東西,我也曾見來。若講現買起來呢,也不知要值多少錢。他說這是他家藏的東西,在上海窮極的時候,拿去押給人家了。兩樣東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館地之後,就贖了回來,拿來送你。”我道:“是他先代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當面還了他。此刻他在藩署裏,近便得很,我也想看看他去。”  繼之道:“你自從丟下了書本以來,還能作八股麼?”我笑道:“我就是未丟書本之前,也不見得能作八股。繼之道:“說雖是如此說,你究竟是在那裏作的。我記得你十三歲考書院,便常常的取在五名前;以後兩年出了門,我可不知道了。”我道:“此刻憑空還問這個做甚麼呢?”繼之道:“只管胡亂談談,有何不可。”我道:“我想這個不是胡亂談的,或者另外有甚麼道理。”繼之笑着,指着一個大紙包道:“你看這個是甚麼?”我拆開來一看,卻是鍾山書院的課卷。我道:“只怕又是藩臺委看的?”繼之道:“正是。這是生卷。童卷是侶笙在那裏看。藩臺委了我,我打算要煩勞了你。”我道:“幫着看是可以的,不過我不能定甲乙。”繼之道:“你只管定了甲乙,順着迭起來,不要寫上,等我看過再寫就是了。”我道:“這倒使得。但不知幾時要?這裏又是多少卷?要取幾名?”繼之道:“這裏其是八百多卷,大約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幾卷也使得。你幾時可以看完就幾時要,但是越快越好,藩臺交下來好幾天了,我專等着你。你在這裏看,還是拿過去看?”我道:“但只看看,不過天把就看完了;但是還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還是拿過去看的好。那邊靜點,這邊恐怕有人來。”繼之道:“那麼你拿過去看罷。”我笑道;“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繼之道:“不怪你就是。”  當下又談了一會,繼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裏去,我便過來。看見姊姊正在那裏畫畫。我道:“畫甚麼?”姊姊道:“九月十九,是乾孃五十整壽,我畫一堂海滿壽屏,共是八幅。”我道:“呀!這個我還不曾記得。我們送甚麼呢?”姊姊道:“這裏有一堂屏了;還有一個多月呢,慢慢辦起來,甚麼不好送。”我道:“這份禮,是很難送的:送厚了,繼之不肯收;送薄了,過不去。怎麼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一樣了,我前月在杭州,收了一尊柴窯的彌勒佛,只化得四吊錢,的真是古貨。只可惜放在上海。回來寫個信,叫德泉寄了來。”姊姊道:“你又來了,柴窯的東西,怎麼只賣得四吊錢?”我道:“不然我也不知,因爲這東西買得便宜,我也有點疑心,特爲打聽了來。原來這一家人家,本來是杭州的富戶,祖上在揚州做鹽商的。後來折了本,倒了下來,便回杭州。生意雖然倒了,卻也還有幾萬銀子家資。後來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起初是賣田,後來賣房產,賣桌椅東西,賣衣服首飾,鬧的家人僕婦也用不起了。一天在堆存雜物的樓上,看見有一大堆紅漆竹筒子,也不知是幾個。這是揚州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還是祖上從揚州帶回來的茶油,此刻差不多上百年了,想來油也幹了,留下他無用,不如賣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買舊貨的人來,講定了十來個錢一個,當堂點過,卻是九十九個都賣了。過得幾天,又在角子上尋出一個,想道:‘這個東西原是一百個,那天怎樣尋他不出來’。搖了一搖,沒有聲響,想是油都幹了。想這油透了的竹子,劈細了生火倒好,於是拿出來劈了。原來裏面並不是油,卻是用木屑藏着一條十兩重的足赤金條子。不覺又驚又喜,又悔又恨:驚的是許久不見這樣東西,如今無意中又見着了;喜的是有了這個,又可以換錢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個,不應該賣了;恨的是那天見了這筒子,怎麼一定當他是茶油,不劈開來先看看再賣。只得先把這金子去換了銀來。有銀在手,又忘懷了,吃喝嫖賭,不上兩個月又沒了。他自想眼睜睜看着九百九十兩金子,沒福享用,吊把錢把他賣了,還要這些東西作甚麼,不如都把他賣了完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門口,擺了個攤子,把那眼前用不着的傢俬什物,都拿出來。只要有人還價就賣。那天我走過他門口,看見這尊佛,問他要多少錢,他並不要價,只問我肯出多少。我說了四吊,原不過說着頑,誰知他當真賣了。”姊姊道:“不要撒謊,天下那裏有這種呆人。”我道:“惟其呆,所以才能敗家;他不呆,也不至於如此了。這些破落戶,千奇百怪的形狀,也說不盡許多,記得我小時候上學,一天放晚學回家,同着一個大學生走,遇了一個人,手裏提着一把酒壺,那大學生叫我去揭開他那酒壺蓋,看是甚麼酒。我頑皮,果然躡足潛蹤在他後頭,把壺蓋一揭,你道壺裏是些甚麼?原來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溼的,是乾的,卻是一壺米!”說的姊姊噗嗤的一聲笑了道:“這是怎麼講?”我道:“那個人當時就大罵起來,要打我,嚇得我摔了壺蓋,飛跑回家去。明日我問那大學生,才知道這個人是就近的一個破落戶,窮的逐頓買米;又恐怕人識笑,所以拿一把酒壺來盛米。有人遇了他,他還說頓頓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見子英伯父,抱着一包衣服,在一家當鋪門首東張西望。我知道他要當東西,不好去撞破他,遠遠的躲着偷看。那當門是開在一個轉角子上,他看見沒人,纔要進去,誰知角子上轉出一個地保來,看見了他,搶行兩步,請了個安,羞得他臉上青一片、紅一片,嘴裏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什麼,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別家去當了。”姊姊道:“大約越是破落戶,越要擺架子,也是有的。”我道:“非但擺架子,還要貪小便宜呢。我不知聽誰說的,一個破落戶,拾了一個鬥死了的鵪鶉,拿回家去,開了膛,拔了毛,要炸來吃,又嫌費事,家裏又沒有那些油。因拿了鵪鶉,假意去買油炸膾,故意把鵪鶉掉在油鍋裏面,還做成大驚小怪的樣子;那油鍋是沸騰騰的,不一會就熟了。人家同他撈起來,他非但不謝一聲,還要埋怨說:‘我本來要做五香的,這一炸可炸壞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說罷,我這裏趕着要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