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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母親的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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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老了。

老母親的日誌

似乎是一夜之間,母親頭髮花白,牙齒殘缺,臉上鬆弛而乾燥,佈滿黃褐色的斑;步履緩慢小心,跟我記憶中的形象實在是大相徑庭。我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但每次回家探望母親,內心深處都不免涌上陣陣悲涼和酸楚。

在古人眼裏,我實在算不上孝子。母親熬到今天,我不知道她怎樣看待兒子出外謀生,只是我一直很想讓母親晚年過的舒心一些,可是我至今未能如願。這倒不是我缺衣少吃,光陰過得不如人,其中的滋味也就唯有自己知曉。

更深人靜,想起小時候在母親身邊的情景,真是悲喜參半,終生難以忘懷。

母親是十七歲來到蘇家的。嫁給父親的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心情如何,因爲父親家裏那時候很窮,別說像樣的房子,就連生計也是很成問題的。就這樣母親前後共生了六個兒女: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夭折了,第二個就是大哥,我是第三個,下來就是我的妹妹,妹妹後面是兩個弟弟。在一個國家極端困難的時代,母親能夠把我們五個姊妹拉扯成人,在今天是很難想象的。

說來也怪,我對童年的記憶十分模糊,幾乎可以說是一片空白,但對母親安排我們填飽肚子的事卻格外清楚。記得每天放學回來,母親便打發我們給豬拔草,回來纔會分給我們每人半碗炒麪。那是怎樣的美味佳餚啊!大家捨不得吃,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一會還要看看誰剩的多。我因爲年齡比弟妹們大一些,總會想法子讓他們吃得快點,早點吃完,然後我再戲弄他們,哄她們滿院子追我。這時候,母親總是流露出難過的神情,攏一攏頭髮,默默地轉身去做別的家務。

母親不識字,但記憶力很好,孩提時聽別人說書,總是聽一遍就記得清清楚楚,連舅舅也誇她記性好。我們小時候很喜歡聽母親說她童年的事,比如說外姑奶奶晚上說故經,什麼王祥臥冰撈魚給生病的母親吃,什麼畫上的美人兒走下來給下地幹活的窮小子做飯;土匪又把誰家搶了,還放了火,差點把人燒死;在太陽底下和小夥伴比誰的眼睛好,能看見太陽婆婆;過隊伍的時候來到院子的軍人說話如何南腔北調,如何“老鄉老鄉”叫個不停,如何等不得鍋裏的水滾開舀起就喝……她常說的是那時候雨水好,莊稼好長,洋芋像枕頭大,駱駝最多駝四個——外爺怕把駱駝壓壞;山坡上到處是野沙蔥,順手捋一把塞在嘴裏,真香,可是外爺總不讓她們吃,怕把肚子吃壞。我聽着聽着,禁不住問:“媽,那你咋不把枕頭大的洋芋給咱家拿來?”母親聽了直樂:“瓜子,那是媽小時候的事,咋拿?”我嘆一口氣,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這時,弟妹們早已經響起了輕輕的鼾聲。

母親是個正直的人。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母親隔着矮牆和姓石的鄰居吵架,大意是說他做事情要過得去,不要把事情做絕,“遠親還不如近鄰呢。”母親說。姓石的當時是生產隊的隊長,爲人癟賊勢利,常常剋扣或故意壓低別人的工分,沒少佔生產隊的便宜,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但母親不怕,說話有理有據,語氣鏗鏘有力,姓石的半天犯不上話來。不知爲什麼,從此以後,姓石的路上遇着母親,明顯客氣了許多。後來我回老家和母親聊天說到這事,母親笑笑:“那也是沒法的事情呢。”其實我心裏明白,母親是很看不起那種人的。

母親很要強。在那樣艱難的歲月裏,我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半句氣餒的話,她看上去總是很樂觀,就算缸裏的米麪剩不多了,她也只是淡淡地跟父親說說,好像不算什麼。但她對我們的上學十分看重,常常鼓勵我們要抓緊唸書,“唸書不成,一世受窮。”儘管那時候我們並不懂母親說這話的含義,但知道不好好唸書是不行的。我和弟妹們上學的時候,國家正處在困難時期,真可以說是全民皆餓,農村就更不用說了。儘管那時的學費很低,但每年要一口氣供四個孩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母親爲了我們能按時到校報名,從老師手上領上新嶄嶄的課本、作業本,偷偷養了兩三隻母雞,等雞下了蛋,想法子賣了,再把錢存起來等我們用。

尤其是母親爲了我念書,更是遭受了許多別人很難想象的考驗和屈辱。我天資一般,雖說比《儒林外史》上的那個范進強點(老範六十歲才中了個舉人),但也強不到哪兒去。我知道經濟拮据對母親來說並不算什麼,難就難在她得頂着不少人的閒言碎語,甚至輕蔑的眼神。這種壓力是可想而知的。即使是我後來上了大學,這種壓力依然存在。一次母親接到我上學告急的信,就趕快給我找錢,無奈家裏實在拿不出錢來,母親便出門向村裏人借,這一借竟轉了二十幾戶人家,最後纔在一位本宗的堂爺那裏借了二十塊錢,說好方便的時候一定儘快還來。期間母親遭受到的勢利小人的羞辱令我終生難忘。可每逢我談及這事,母親卻總是淡淡一笑,說那算啥,令我心裏不是滋味。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沒有穿過一件新衣裳,常年身上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連襟外套。我相信天下的母親都是愛美的,可是在那樣遭罪的年月,天知道母親的心裏究竟裝着多少委屈、辛酸和無奈。

母親天性賢惠,日子再難也要自己撐持。父親那時爲了多掙工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生產隊設在寶積山、大水頭、紅會等地的副業隊,一年當中回不了幾次家,這樣家裏的事情就全由母親一人承擔,照顧我們、餵豬、進自留地、抽時間掙工分等等,真是沒少受罪。但我從來沒有聽到半句母親埋怨或責怪父親的話,晚上吃完飯,煤油燈下總會說你爸回來給你們帶洋糖吃,於是我們就一次又一次眼巴巴盼父親快點回來。

父親回來了。母親最要緊的事似乎就是趕緊給父親做飯。父親這時靠牆坐在炕上,滿臉笑容,我們則圍着父親大聲嚷嚷,不是使勁從父親兜裏淘洋糖,就是爭着站在父親的大腳背上左右“倒拉”。母親看我們鬧得厲害,父親又不制止,纔會假裝生氣叫我們消停。

扯白麪拉條子是母親的拿手好戲,扯好面,下在熱氣騰騰的.鍋裏,撈在碗裏,放上清油蔥花,拌上踏好的蒜泥,滴點醋和醬油,然後端給父親——那個香啊,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儘管我們一個個鬧着要先吃,可母親不讓,非要等父親吃過了纔給我們,等輪到母親時,她往往只能喝點麪湯。

母親得過兩次大病,據說兩次都差點要了她的命。父親很擔憂,總是寸步不離。一次病情很重,父親立馬背母親到村外一個姓彭的醫生那兒救治,醫生檢查完,責怪父親說再遲一時半會,母親的命能不能保住,就只好靠神仙了。奇怪的是,至今母親都不知道自己當年得的到底是啥病,似乎說是“旱”病,我疑心是傷寒之類的病,不知道當年那位鄉村醫生是怎麼診斷的。至於兩次大病所花的費用,我沒有問過母親,也不好想象,總之那時候家裏實在貧困,無論如何是不好解決的。

真正讓母親難過的,是她五十歲頭上得的眼病——視網膜脫落。得病後,母親渾身乏力,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一天到晚操勞家務,這讓母親很痛苦,着急處,常常暗自流淚。

父親是1998年7月13日辭世的。父親沒有任何先兆的突然離去給母親打擊很大,似乎是一夜之間,她的頭髮白了許多,容顏蒼老了許多,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就像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我每每回老家看望母親,心裏都會不由自主涌滿酸澀。

母親老了。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最讓我難過和內疚的是,我自從參加工作以來,至今沒有給母親做過一件像樣的事情。母親是中國千千萬萬勞動婦女中的一員,她的一生是付出的一生,任勞任怨的一生,但她從未向兒女們提出過什麼,總是說只要你們踏踏實實過好日子就行。作爲一名監獄警察,我也已經到了不惑之年。這麼多年來,我之所以不計名利默默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可以說母親給了我很大的人生信念和支持,這是需要我永遠感恩和珍惜的。

想起母親,我只能說:“母親,祝您永遠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