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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酸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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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電話跟母親抱怨,說怎麼老在夢中喊我回家吃飯呢,害我口水流了一枕頭。母親在那頭直笑,問什麼時候能回家陪她一起做酸菜?

清水酸菜散文

出門在外,總喜歡四處搜尋那種質樸的味道,質樸的色彩和形狀。只可惜,像酸菜、渣辣子、黴豆腐和臘肉這些純粹民間的味道,外面的世界找不到,別人的土地上也吃不出來。尤其是用大兜菜做的酸菜,最讓我難忘,我說不清爲什麼那麼眷念它,或許因爲我思念跟母親一起做酸菜的那段時光吧。

大兜菜,據說是薺菜的變種,具體是否,沒作考證。應該叫大頭菜,但我們習慣叫它大兜菜。顧名思義,這種菜的根部格外巨大肥碩,就像土地裏長出來的白麪饅頭,笨拙而香甜可愛。

用大兜菜做的酸菜是湘西農家最普通的菜,從我有記憶起,這道菜就擺在我家的飯桌上了,我成長歲月裏的那些香甜滋味跟它的慷慨分不開。

拔大兜菜很講究時令,最好在它成熟時選擇一個恰當的日子,早一天,根部也許沒有長透,那種清香沒有充盈圓滿;拔遲了,又太老了,筋多不脆。

往往在春寒料峭的二三月,我母親會挑選一個陽光比較溫和的日子,將大兜菜從土地裏耐心地請出來,再用揹簍背到家前面的小溪邊。而我此時,按照她的吩咐,已經麻利地把小刀、刷子還有板凳,簸箕等一干傢什運送到小溪邊,並佔據了一個最好的位置。趁着好天氣做酸菜的人很多,每家都有一個母親要爲全家人的餐桌負責,每個母親都會叫上自己女兒來做幫手,酸菜是通過母女齊心協力爲全家人做出來的。

大兜菜從地裏移到了河邊,第二道工序就開始了:刮皮、清洗、晾曬。

這個時候,我喜歡注意母親的動作:左手五指微曲,將大兜菜的頸部一把捏在長滿老繭的手心裏,右手拿刀,菜刀沿着根部一層層的旋轉上去。翻轉之時飄揚而下,不大功夫,她的跟前就堆了厚厚一層泥土根鬚。

去掉一層軟皮的大兜菜在我眼裏擺脫了泥土印象,脆而光滑,像雪一般白。有一股微苦的芳香,露出靦腆模樣來,略有些楚楚可憐,我蹲在一邊看得入神。母親刮好一個就往溪水裏扔一個,撲通一聲,大兜菜跟我一樣還沒來得及嘆息一聲,就沉浸在溪水裏。白而圓溜溜的一顆就像一團雪球臥在冰冷透亮的水中,在陽光下晃出一波一波的光圈,刺眼,有一種冰肌玉骨玲瓏剔透之美。

母親可沒閒工夫去憐惜它的嬌羞,一邊跟旁邊的伯孃、大嬸、嫂子說笑着,一邊還不忘了對我的癡呆訓兩句。我只好挪挪發麻的腳跟換個地方接着看接着聽。誰家的笨女婿走人家鬧了笑話,誰家的女兒長得乖兜人喜歡,誰家的牛很爭氣又產下了一小崽子……這一天,小溪邊的故事就像母親身邊的大兜菜一樣一層層的堆積得很高很高。

我喜歡看她們手上的動作,更喜歡聽她們說笑話,尤其是寨子東頭的小嬸嬸,她說話有趣活潑俏皮,常常讓人笑得肚子痛,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小孩子畏冷,把東西送到河邊就溜得不見蹤影時,只有我貪聽母親們的俚語說笑,攏着雙手,紅着臉,縮着脖子蹲在岸邊不肯離去。母親怕我受凍,不喜歡我在跟前呆着。每當她催促我離開的時候,她們就把目光都轉移到了我身上,照常對着母親誇我成績好,喜歡讀書,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現在你媽給你做酸菜吃,將來你給你媽吃什麼?他們喜歡這樣逗我。將來我也給我媽做酸菜吃,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樣的話自然惹來一陣大笑。我有點委屈,酸菜不好吃嗎?在我心裏,恨不得母親放下其他農活不做,天天都來洗酸菜,而我也可以天天賴在這裏聽她們說笑話。偷眼瞄母親,母親對着我笑罵道:“看來你媽一輩子就是個吃酸菜的命。”

把刮好的.大兜菜放進水裏浸泡是爲了便於清洗,但那溪水冷得讓人的肌膚刺痛緊縮,不知道大兜菜如何禁受?做好的酸菜那般香脆清苦,一定跟在這早春的溪水裏浸泡有關,那溪水是雨露匯聚在山裏而來,帶了一股山的雄渾清泠和慈愛甘甜。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到太陽暗淡的時候,岸邊堆成山般的大兜菜已經被成功轉移到了水中。你家一堆我家一堆,阻隔了溪水的來路去路。母親們攏攏鬢間的碎髮,雙手在嘴邊呵出幾團白氣來,吆喝一聲,手已經伸進了透骨的溪水中,拎起葉子就把白胖的大兜菜提出了水面,接着翻開頸部的葉子,用刷子使勁刷着裏面的污漬。刷了還要揉,揉了還要用棒子捶打。大兜菜的葉子天生一股倔強勁兒,極富韌性,即使這樣,也依然鮮嫩如故。

漂洗好葉子,順勢提出水面,被溪水逼得通紅的手快速抖動幾下,水珠就四散開來,濺落到誰家媳婦年輕嬌嫩的臉面上,在她的哎喲驚呼當中,這邊抿着嘴笑的母親已經將大兜菜啪一聲扔進了瀝水的簸箕篩子裏了。這時候,各家的男主人已經在家裏喊着吃晚飯了,母親們這才慌張起來,再也顧不上說笑了,刷子聲,流水聲,啪啪捶打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不絕如縷,合成一曲天籟,在小溪裏嘩嘩流淌着。

吃好晚飯後,父親跟母親把大兜菜一前一後擡到家裏,放在一處穩妥的地方,讓它瀝一夜的水。第二天早飯後,母親把大兜菜的葉子紮成束,遞給站在梯子上面的父親,由他將它們一排排倒掛在屋檐下。等到大兜菜自然風乾後,它那圓潤的模樣已經明顯乾癟下去了,多餘的水分已經去掉了,漂洗一下灰塵,大兜菜可以儲存了。

做法多樣,看各家的吃法習慣。有的把頭跟葉子混一起剁細,裝進罈子裏,上面鋪上芭蕉葉,再用細篾條固定好,倒放在裝水的底座上,讓它慢慢變酸;也有的把葉子跟大頭分開,葉子剁成細顆粒,頭部切成細絲或者條分別儲存。還有一種做法是把頭部整個的泡進水裏,要吃的時候洗好切成細絲或者剁成顆粒,隨便炒炒就行,還可以生吃,清脆而香,略帶苦味,味道一等的好。當然那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冷卻好的開水,裏面加了鹽、花椒等各種佐菜的香料。在這種水裏泡的大兜菜,註定帶着一股撩人的味道,質地肥厚柔嫩,口感脆辣,泡得越久滋味就越地道。

不管如何做法,我們把它們統一叫做酸菜。可以切成細絲小炒,也可以涼拌,涼拌的時候加辣椒、姜、蔥、蒜,然後加入香油、白沙糖、味精等調味品,別有一番風味。當然也可以燉煮,切成絲條或片狀,作配料與排骨、雞、鴨、魚等肉製品燉煮,湘西人愛吃的扣肉下面往往均勻的鋪着一層酸菜,那是所有孩子光是望着都能流口水的東西。

吃酸菜已經成了一種風俗習慣,窮苦時代藉由酸菜讓生活嚼出滋味來,讓拮据的家庭渡過一次又一次難關。就是現在生活好了,餐桌內容豐富了,也同樣少不了它,父親喜歡夾着酸菜呡酒,母親喜歡吃麪條時喝酸菜湯。小孩子最喜歡在燒餈粑吃時,裏面包一層酸菜,常常疑心自己在吃山珍海味。

趕集的大街上,到處都是賣酸菜的阿婆。她們戴着頭帕,利索乾淨的坐在街道兩旁,前面一個揹簍,上面放着一個臉盆,裏面裝滿了酸菜,放一隻碗和一雙筷子,臉盆上面搭一塊乾淨的紗布,尖尖的隆起,老遠就能聞到那股特有的清香。

愛吃酸菜的人會專門找她們買酸菜,因爲誰都知道,好耐心的阿婆們做出來的酸菜纔是最乾淨最好吃的。阿婆們是老了的母親們,用酸菜辛苦餵養大了兒女,到老了不肯成爲負擔,也捨不得閒下那一雙做好酸菜的手。有人來買時,老阿婆會笑着仰頭打招呼,然後小心翼翼地揭開布,用筷子往碗裏面熟練地夾酸菜。伸出的衣袖中露出半截銀鐲子,一晃一晃的,微微地反襯着阿婆安詳的臉。一般是一元錢一碗,一元五兩碗,遇到熟人時,在反覆推讓中老阿婆會堅持把碗用筷子裝得嚴嚴實實,很快,老阿婆的酸菜就這樣半送半賣完了。賣完酸菜的老阿婆會去肉攤邊割半斤肉,再去爲孫子買幾個油粑粑和拿兩塊米豆腐,油粑粑必須要帶餡的,米豆腐要有攤主配送的湯料,而餡裏和湯料裏必定有老阿婆們做的酸菜。

也許往後,我母親也會放下她拿了大半輩子的農具,去趕集賣酸菜,接着用酸菜來養育她的孫子們……

人間有味是清歡,這味,是酸菜的味,是真正民間的味,來源於土地來源於母親。帶點酸,帶點苦,辣辣的,脆脆的,這就是母親的清水酸菜。多少次在夢裏,追隨着母親溫溫的目光,流着淚夾一筷子酸菜進嘴巴,被香氣脅迫着,舌頭兒舒適地捲縮又舒展開來,心也跟着捲縮又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