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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伯特藝術家的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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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伯特藝術家的歌舞
昌耀,原名王昌耀。1936年生。湖南桃源人。歷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文工隊隊員,河北省某軍校學員。曾經很長時間受到不公正待遇。昌耀1954年開始發表作品,曾任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2000年3月23日因病去世。昌耀出版的作品集有《昌耀抒情詩集》、《情感歷程》、《噩的結構》以及《昌耀的詩》。
時近傍晚,土伯特朋友W帶我去拜訪一個來省城參加民間歌舞會演的土伯特人藝術團。我倆身輕如燕,縱身跳過一道道矮籬,又跳過了最後的一道矮籬,來到一處寬廣的綠茵地。我倆停下來。我倆的視覺投向對面一端的小木屋。我知道W將開始召喚他的朋友了。
他的召喚方式很獨特。我見他伸直兩臂,將長可觸膝的袖筒一陣抖動收攏到肘腕以上,挲開五指,然後雙手朝前攤平,對着小木屋敞開的門扉躬身作出一個頻頻召請的手勢:
“阿羅,你——快——來咿——呀!”
音容笑貌是那般嬌滴滴的。我心裏暗自發笑:他在扮演一個多情女子向情人含羞召喚了。隨着這一聲悠揚的話語,包括臀部在內的他的身段已如風蕩細柳一般扭擺。是一種故作張揚的、戲耍的、嘲訕的……對女性的模仿。喚罷,他就勢朝前邁出兩小步,期待着。
奇蹟出現了。我聽見小木屋敞開的門扉裏有一個青年女子發出銀鈴一般顫動的陣笑,彷彿那銀質的笑聲原就儲藏在她心田,只待索取者一旦觸碰到了那搔癢處就能立刻流淌如注。朋友W朝前邁出了兩小步,又柔柔地攤平兩臂,作出一個向情人頻頻召喚的手勢:
“阿羅,你——快——來咿——呀!”
於是,從小木屋裏又一遍地發出了那預想中的笑聲。
我感覺那青年女子一排潔白的牙齒就在我前面的暮色裏沉浮,像是風鈴,像是散播着樂音的銀貝殼,甚至西天漸熄的雲彩都重臨了一次迴光返照。當W重操故技,從那間小木屋裏傳出的已是土伯特藝術家羣體輕濁混聲、頓挫雄健的闊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於是男女藝術家們從惟一的門扉裏彬彬有禮地列隊走出,在門前的綠茵地繞場一週,邊歌唱、邊跳起踢踏舞,以此迎接佳賓。在歌舞與歡笑聲中,我倆已穿越綠茵地來到了他們之間,朋友W立刻融入其中,而我則立在一旁,用心觀看他們即興的表演。
他們已開始表演各自的拿手好戲。離我不遠,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飽經滄桑的面孔,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他擡起左手前臂,向上折轉,讓腕部屈曲抵在肩胛處,那掌骨蜷縮如團,恰如我在《俯首蒼茫》一文中描述過的殘疾者的手爪,耷拉如鳥頭,他以右手五指彈叩其上,我聽見有錚錚的旋律盪漾而出,那是真正自骨骼發出的撥絃聲。他告訴我,昨夜的演出,他扮演了母親角色,問我感受如何。我抱歉地告訴他,昨晚我不在場無緣一睹光輝。他點頭表示理解。這是一場具有紳士風度的演出。後來,他們開始演唱一組莊嚴的合唱曲。只要看一看他們富於變化而又張合有度的口形,就可知藝術家們專業化程度之高了。我注意到隊列中一個懷抱嬰兒的女歌手,身材壯碩而高大,胸部裸袒,她那龐然膨起的乳房是最受我推崇的一種圓錐體類型,其狀如側身橫出的冰山雪峯,泛起油脂似的柔光,這令我驚異而欣羨。我已從這組合唱曲感受到了音質與視覺造型的雙重莊嚴效應。
我同時注意到,當在兩次演出高潮迭起之間,他們總要相互抱頸狂吻,彷彿是以此種形式彼此從對方獲取必要的能量補償,好讓情感充分燃燒。這是一種最無性別意識的親吻。
是的,我注意到合唱隊裏一對薩克斯管演奏家父子正側身探頸交互抱吻。很長久。很用功夫。他們的花領帶懸空飄起。之後,他們恢復常態,重又投入一輪新的伴奏。他們的嘴緣留有一圈被口水嘬溼的痕記。我已不能從他們的性別分辨出我的朋友W了。我僅能從他們共同的歌舞感受到他在此間的存在。我滿足於做他們共同的朋友。我正生活在他們之間。我不覺嘆息了一聲,因爲,我感到自己多少年來再沒有這樣無私地快樂過,而這裏每一個人的行爲又正是從普遍的人類之愛出發,以承認對方的存在爲自我存在的前提,灑脫有度,張弛得體,恰到好處。
載運罐裝液體化工原料的卡車司機
午後燠熱。大片陰雲從西北天際升起。隨之風起,帶起一陣雨點。後來是更大一些的雨點。然而,天卻晴了。淺淺濺溼的地面別有一股土腥氣。西移的太陽更顯其灼人的光照。
此時,一輛載重卡車朝這邊駛來。是液體化工原料公司的一部超大型載重卡車。仰之彌高的駕駛艙後部是鋼製密封槽罐,整個兒以黃色熒光漆塗飾——一種予人安全感的色彩。卡車拐向廠區公路的大轉彎時,司機突然來勁,手把方向盤一連完成了幾個高難動作,準確、穩健、頓挫有力。他習慣性地透過艙門向後瞥視一眼,在他回過頭去的一瞬,過路的人發現這位身穿T恤衫、蓄一圈絡腮短鬚的小夥子在其腦後綰着一束麻雀尾似的短辮。那短辮競彈跳了一下,略略向上翹着。
卡車開到老地點由人起吊卸載完畢,辦好交接手續,由原路空車駛出廠區時,西移的太陽幾乎還停留在原來的高度。但已涼爽了許多。司機顯然也輕鬆了許多,將肘彎倚在駕駛艙門敞開的窗口,單手往指尖套戴一副細軟輕薄的白手套。門警已適時提前爲他打開兩扇大鐵門。當接近門口,他讓車速處於一種近似休止的狀態,就勢朝門警豢養的一隻狼狗打了一聲口哨。那條狗從地上爬起,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熱情不足,而後望他搖搖尾巴,前倨後恭。“嘿,哈羅!”卡車司機戴白手套的那隻手下垂在駕駛艙車窗之外,拍拍車門,作了一個佯裝扣擊的手勢,一臉的訕笑。其時,夕照亮麗如水,正塗染在他臉部、手臂。他微微翹起的短辮透出一種伶俐、聰明、秀美。後頸的膚色緋紅而康健,像新漿洗晾曬的手織土布那麼潔淨,具有質感。
着裝筆挺的門警對此熟視無睹,仍專心致志彎身擦拭自個兒皮靴尖上一處小小的污點。卡車準確無誤地從兩根方形柱礎間駛出了門道,然後加足馬力向遠方馳去。每日裏,這一切都已在不自覺中形成一種程式,配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