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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粥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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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菜粥,很普通。幾十年前,從早到晚,從春秋到冬夏,哪裏不是“呼嚕呼嚕”喝菜粥的聲音?水鄉的孩子就是喝菜粥長大的。鹹鹹的菜粥,營養有味,不要任何小菜,喝得人滿頭冒汗,肚子溜圓,熬過了一個個的春荒秋歉。特別是冬天,貧苦的農民就更離不開青菜和菜粥了。有道是“一天不吃青,心慌頭髮暈;兩天不吃青,嗓子冒火星;三天不吃青,立馬要送命。”話雖然有點誇張,但道出了水鄉人對青菜和菜粥的厚愛

菜粥散文隨筆

青菜其實有很多種做法和吃法,但那時糧食匱乏,農村人也就簡單到了只用青菜煮菜粥這一種吃法了,省油省草省事。他們並未品味過“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當中蘊含的哲學道理,也不是爲了抒發“搏露葉與瓊根”的雅興,因爲大家都知道,這只是一種無奈。不過那時的老百姓也確有創新,不是花生米菜粥、皮蛋粥、肉末粥、雞肉粥、八寶粥——這隻能是當今的奢侈,他們發明的是螺螄菜粥,委實鮮美無比,勝過了任何佳餚美饌。

2、那時的冬春季節,到處罱河泥積肥。罱泥人罱滿一船後,用木杴戽上岸,形成一個河泥堆積池,俗稱泥糊(hù,音“戶”)。罱泥船一離開,泥糊立馬熱鬧起來,男女老少齊上陣,在這略帶腥臭味的泥水中尋尋覓覓,手抓筷子搛,將那些小螺螄撿回家洗淨,再放清水養幾天,讓螺螄吐出泥沙。然後把螺螄下鍋煮沸,挑出螺螄肉,再放點米,連同螺螄湯一鍋煮熟,最後放入青菜,加點生薑油鹽,再撒點米粉攪和攪和,一鍋鮮美無比的螺螄菜粥就做成了。鍋蓋一掀,鮮味沖天;喝上一口,不忍放手。大人小孩盛滿一大碗,到風頭吹吹,然後對着風口,呼嚕呼嚕地喝個碗底朝天,喝得額頭淌汗。最後,還把碗底舔得乾乾淨淨,然後咂咂嘴巴,舒舒服服地打上幾個飽嗝。我們從小到大,從未進過飯店,只覺得這是人間至味,最好的牙祭了。據說,抗日戰爭時期,新四軍有一批傷病員送到我們村休養,善良的蘇北大媽就用這種特製的螺螄菜粥養好了他們的.傷,讓他們重返前線。這樣看來,菜粥又很不普通。

3、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水鄉來了一批蘇南的下放幹部,他們吃了菜粥以後,一面誇讚有味好吃,一面感嘆道:“怪不得蘇北人吃不飽,原來他們煮菜粥調出味來吃,糧食自然就不夠吃了。”這話真有點冤枉人,有味就不夠吃,難道進了飯店赴宴就不知道飢飽了?畢竟還是口糧太少,不夠吃,人們纔想到“瓜菜代”的。

平常的菜粥,滿鍋裏全是菜,很少見米,也沒有油和佐料,那菜粥能有多好吃?聽說有個補鍋匠,天晚在一個人家借宿,他倒了點米給房東搭夥煮菜粥。晚上喝菜粥時,光見菜,不見米,補鍋匠就編個故事:說某人有兩個孩子,一個叫“大米”,一個叫“小米”,天晚了,兩個孩子都沒回家。他就到處找,到處喊“大米”、“小米”,喊到天黑也未找到。後來點上燈找了半宿才找到,原來“大米”、“小米”都躲起來睡着了,怪不得難找,羞得房東滿臉通紅。我們那時吃得最多的就是這種菜粥。可惜這種菜粥,吃多了,吃長了,會得病的。病人臉色蠟黃,嘴脣烏紫,全身浮腫,皮膚都會泛出青光,如同注射了葉綠素。這種人走着走着,就會突然暈倒在地。醫生無以名之,稱爲“青紫病”、“黃腫病”,只要少吃菜,多吃糧食,病立馬就好。在那個年代,怎麼可能呢?於是有很多人得了這種病。

4、吃了一輩子菜粥,最難忘的是1960年的一頓菜粥了。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最難熬的一年。飢餓像一頭猛獸爬到了各家各戶的門前,撲向大人小孩。那時節,除了想吃東西以外,人們沒有別的感覺和知覺;除了愛吃東西以外,人們沒有別的愛好和享受。

爲了響應號召,家家“瓜菜代”。青菜吃光了,吃野菜。野荸薺、四葉菜、枸杞頭、榆錢、香椿頭都成了果腹之物。青菜、野菜吃多了,人人面有菜色,屎拉不下來,得了“青紫病”、“黃腫病”,兩腿浮腫,不能走路。路上有人跌倒了,不用吃藥,不用打針,灌上幾口米湯,立馬神志恢復。當時連郵局貼郵票的糨糊桶都加了鎖,並放到了櫃檯裏面,否則就會被小孩子偷偷喝個精光。燒餅店門口多了些“可疑分子”,你剛剛付了錢和糧票,將燒餅拿到手上,他們冷不丁衝上來一把奪走,然後對着燒餅猛吐幾口唾沫。這樣的燒餅你還能吃嗎?只有讓他們享用了。

5、我那時剛上初中,“半樁子,飯缸子”,正在吃飯長個的年齡上,特別能吃,然而又實在無物可吃,瘦得三根青筋挑着個大腦袋,搖搖晃晃地揹着古文和俄文單詞。一個冬日的週末,我的飯票用完,斷了炊,想回家蹭頓晚飯吃。步行十餘里到家一看,家裏沒人,冰鍋冷竈。祖父、父親、母親都去上河工,搞“河網化”了,妹妹輟學跟順船到鹽城去拾蘿蔔纓子了,祖母到親戚家借糧去了。晚上,祖母空手而歸——親戚家也困難啊!眼見孫子回家,又是飢腸轆轆,奶奶滿臉的皺紋擠在一起,就像一顆幹核桃,急得直掉眼淚。奶奶畢竟是奶奶,她在屋裏屋外轉了幾轉後,終於笑起來:“小三子,我們煮菜粥吃!”天哪,一無米,二無菜,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6、那年冬天,氣候奇寒,乾冷乾冷的,奶奶秋天栽在門口的一畦青菜全部凍死。西北風使勁一吹,碧綠的菜葉全變成了白色的菸葉,棵棵緊貼在地面上。奶奶和我去把那些“菸葉”小心翼翼地摘下來,一會兒工夫,撿了一菜簍子,奶奶將這些枯葉泡在水桶裏。接着,奶奶到堂屋的房樑上取下一個小口袋,裏面居然是幾把青黃色的幹稻穗。雖然穗頭很小,顆粒也不飽滿,只能算是“青花”,但畢竟是糧食呀。我問奶奶哪裏來的,奶奶說,今年秋天,天氣太暖,收割後的早稻稻根又冒出了新芽,秋末居然結出了小穗子,我晚上偷偷去掐,終於掐了這一小袋“二季稻”。本想留作過年吃的,今天你回來,我們就提前過年,吃一頓飽肚子吧。奶奶把稻子放到家裏做凳子用的半片石磨上,用磚頭輕輕一搓,青花稻立即變成了誘人的青綠色米粒,散發着水稻特有的清香。隨後,奶奶嘴吹吹,手揚揚,像變魔術一樣,居然搞出了一碗綠澄澄的碎米粒。

7、我興奮得大笑起來,跳到廚房燒火。跳動的火苗燃起了我的希望,勾起了我強烈的食慾,烈火也澆不滅我不斷流出的口水,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奶奶將浸泡回軟的“菸葉”切碎和着這一碗碎米粒一起下鍋,熬出了一大鍋香噴噴的白色菜粥。沒有生薑沒有油,只擱了點鹽,就香氣四溢。鍋裏“咕嘟、咕嘟”地沸騰着,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地應和着,貝多芬也譜不出這樣美妙的交響曲。奶奶臉上的皺紋鬆開了,嘴角微張,霧氣在奶奶的白髮上凝結,就像綴上了滿頭的珍珠,閃閃發光。

終於開鍋了,我左一碗右一碗,低下頭忘情地呼嚕嚕地喝着,嚼着,嚥着,忘記了是什麼滋味,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其他事物的存在,一口氣喝了幾大碗,我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我擡頭看了下奶奶,奶奶早已放下碗筷,對着我笑呢。

8、那年春節前夕,奶奶終於堅持不住,倒下了。幸虧嫁在上海的二姑母將爺爺和奶奶接到了上海。上海的供應好多了,在那裏,他們終於吃飽了肚子,養好了身體,熬過了那一劫。爺爺過了八十歲,奶奶一直活到了改革開放後,以九十一歲高齡辭世,這是他們許多同齡人所不可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