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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張曉風散文摘抄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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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和生存本體論的詩性闡釋,是張曉風奉獻給中國現代散文史的最大功績。她走上這一條生命和生存本體論的詩性闡釋道路,有一個從並不全然自覺到完全自覺,從不盡完。下面是本站小編推薦的2016張曉風散文摘抄欣賞,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2016張曉風散文摘抄欣賞

  【2016張曉風散文摘抄欣賞1】

  愛情篇

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如兩岸。

如兩岸--只因我們之間恆流着一條莽莽蒼蒼的河。我們太愛那條河,太愛太愛,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愛,沒有人勉強我們,我們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時候,我愛,楊柳將此岸綠遍,漂亮的綠絛子潛身於同色調的綠波里,緩緩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國風·關睢》篇的河啊,而我,一徑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見你,向我泅來--以同樣柔和的柳條。我們在河心相遇,我們的千絲萬緒祕密地牽起手來,在河底。

只因爲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須有兩岸,以及兩岸的綠楊堤。我不知我們爲什麼只因堅持要一條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兩岸,歲歲年年相向而綠,任地老天荒,我們合力撐住一條河,死命地呵護那千里煙波。

兩岸總是有相同的風,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乍醬草勻分給兩岸相等的紅,鳥翼點給兩岸同樣的白,而秋來蒹葭露冷,給我們以相似的蒼涼。

驀然發現,原來我們同屬一塊大地。

縱然被河道鑿開,對峙,卻不曾分離。

年年春來時,在溫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們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祕密地挽起。定義以命運

年輕的時候,怎麼會那麼傻呢?

對"人"的定義?對"愛"的定義,對"生活"的定義,對莫名其妙的剛聽到的一個"哲學名詞"的定義……

那時候,老是慎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從一條曲曲折折的感情線,估計着感情的河道是否決堤。有時,又正經的把一張臉交給一個人,從鼻山眼水中,去窺探一生的風光。

奇怪,年輕的時候,怎麼什麼都想知道?定義,以及命運。年輕的時候,怎麼就沒有想到過,人原來也可以有權不知不識而大刺刺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們就長大了,因爲愛。

去知道明天的風雨已經不重要了,執手處張發可以爲風幟,高歌時,何妨傾山雨入盞,風雨於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風擋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們把所背的定義全忘了,我們遺失了登山指南,我們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們已登山,並且結廬於一彎溪谷。千泉引來千月,萬竅邀來萬風,無邊的莊嚴中,我們也自莊嚴起來。

而長年的攜手,我們已彼此把掌紋疊印在對方的掌紋上,我們的眉因爲同蹙同展而銜接爲同一個名字的山脈,我們的眼因爲相同的視線而映出爲連波一片,怎樣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這樣的兩雙手的天機,怎樣的預言家才能說清楚這樣兩張臉的命運?

薔蔽幾曾定義,白雲何所謂其命運,誰又見過爲劈頭迎來的巨石而焦的的流水?怎麼會那麼傻呢,年輕的時侯。從俗

當我們相愛--在開頭的時候--我閃覺得自己清雅飛逸,彷彿有一個新我,自舊我中飄然遊離而出。

當我們相愛時,我們從每寸皮膚,每一縷思維伸出觸角,要去探索這個世界,擁抱這個世界,我們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愛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說裏都是這樣說的,小說裏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們始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留給我們的是悽美的回憶。

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我們不是小說,我們要朝朝暮暮,我們要活在同一個時間,我們要活在同一個空間,我們要相廝相守,相牽相掛,於是我棄放棄飛騰,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愛的結果是我們平凡,讓我們平凡。

如果愛情的歷程是讓我們由縱橫行空的天馬變而爲忍辱負重行向一路崎嶇的承載駕馬,讓我們接受。

如果愛情的軌跡總是把雲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貶爲人間姻火中的匹婦匹夫,讓我們甘心。我們只有這一生,這是我們唯一的籌碼,我們要活在一起下注。我們只有這一生,這只是我們唯一的戲碼,我們要同臺演出。

於是,我們要了婚姻。

於是,我們經營起一個巢,棲守其間。

在廚房,有餐廳,那裏有我們一飲一啄的牽情。

有客廳,那裏有我們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

有兼爲書房的臥房,各人的書站在各人的書架裏,但書架相銜,矗立成壁,連我們那些完全不同類的書也在聲氣相求。

有孩子的房間,夜夜等着我們去爲一雙嬌兒癡女念故事,並且蓋他們老是踢的棉被。

至於我們曾訂下的山之盟呢?我們所渴望的水之約呢?讓它等一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去的,但現在,我們已選擇了從俗。

貼向生活,貼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電鈴可以是詩,讓我們且來從俗。

  【2016張曉風散文摘抄欣賞2】

  地毯的那一端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着涼意。

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溪水流着,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種渾沌而又淘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緻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着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盪,遙遙的傳來美麗的迴響。我彷彿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彷彿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着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彷彿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着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事都牽扯着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塊吃飯,你笑着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的說,我也知道。因爲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臺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裏,我呵着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護着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麼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裏任意飄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會感到驚奇。好幾年以後,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着我:"那,我可不願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可以去邀遊,去做山和湖的夢,因爲,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係了。啊,想象中終生相愛相隨該是多麼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着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髮又總是被風颳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爲什麼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裏唸書。你跑來,熱心地爲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爲我們送來一盤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你瞅着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着頭,假作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樣?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瞭解、關切我悽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着的時候,你想些什麼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後,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着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於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並非由於我厭惡你,而是因爲我太珍重這份素淨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於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嚮往着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並且喜歡那麼一點點的悲劇氣氛。爲着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着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爲什麼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到。那年聖誕節你是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裏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並且耐心地爲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徵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我爲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爲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

後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未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裏,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無言地站着,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揮揮桌椅,並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瞭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他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裏,活在詩裏,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裏。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爲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爲我也如此自豪着。

我們終於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臺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衆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着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臺上偷眼看你,"你把繫着綵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臺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裏垂着沉甸甸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受軍訓。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裏,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爲誰而作的。在悽長的分別歲月裏,我開始瞭解,存在於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着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範文一篇篇斷句、註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着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鬥,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就沒有人瞭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麼幸福。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閒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裏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溼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着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鬥!"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願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於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裏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爲了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着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着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着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擡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着,如同聖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着,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後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裏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的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麼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麼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着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想息的地方。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爲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着一顆心。"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着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着我。那樣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着,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着。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涌溢着七彩的水珠兒。各種奇特複雜的情緒使我眩昏。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樂還是在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眷戀着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裏,享受陽臺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去了。那裏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裏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我們屋角里不是放着一個小火妒嗎?當寒流來時,我願其中常閃耀着炭火的紅火。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纔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母將挽着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己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鬥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你,和你同去採擷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於走過衆人去立下永恆的誓願。因爲,哦,德,因爲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2016張曉風散文摘抄欣賞3】

  月,闕也

"月,闕也"那是一本二千年前的文學專書的解釋。闕,就是"缺"的意思。

那解釋使我着迷。

曾國藩把自己的住所題作"求闕齋",求缺?爲什麼?爲什麼不求完美?

那齋名也使我着迷。

"闕"有什麼好呢?"闕"簡直有點像古中國性格中的一部分,我漸漸愛上了闕的境界。

我不再愛花好月圓了嗎?不是的,我只是開始瞭解花開是一種偶然,但我同時學會了愛它們月不圓花不開的"常態"。

在中國的傳統裏,"天殘地缺"或"天聾地啞"的說法幾乎是毫無疑問地被一般人所接受。也許由於長期的患難困頓,中國神話對天地的解釋常是令人驚訝的。

在《淮南子》裏,我們發現中國的天空和中國的大地都是曾經受傷的。女媧以其柔和的慈手補綴撫平了一切殘破。當時,天穿了,女媧煉五色石補了天。地搖了,女媧折斷了神鰲的腳爪墊穩了四極(多像老祖母疊起報紙墊桌子腿)。她又像一個能幹的主婦,掃了一堆蘆灰,止住了洪水。

中國人一直相信天地也有其殘缺。

我非常喜歡中國西南部有一少數民族的神話,他們說,天地是男神女神合造的。當時男神負責造天,女神負責造地。等他們各自分頭完成了天地而打算合在一起的時候,可怕的事發生了;女神太勤快,她們把地造得太大,以至於跟天沒辦法合得起來了。但是,他們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們把地摺疊了起來,形成高山低谷,然後,大地才虛合起來了。

是不是西南的崇山峻嶺給他們靈感,使他們想起這則神話呢?

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皺摺,皺摺造成了奇峯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圓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當我們心平氣和地承認這一切缺陷的時候,我們忽然發覺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另一則漢民族的神話裏,說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時撞歪了--從此"地陷東南",長江黃河便一路浩浩森森地向東流去,流出幾千裏的驚心動魄的風景。而天空也在當時被一起撞歪了,不過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據說日月星辰因此嘩啦一聲大部分都倒到那個方向去了。如果某個夏夜我們擡頭而看,忽然發現羣星灼灼然的方向,就讓我們相信,屬於中國的天空是"天傾西北"的吧!

五千年來,漢民族便在這歪倒傾斜的天地之間挺直脊骨生活下去,只因我們相信殘缺不但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是美麗的。

而月亮,到底曾經真正圓過嗎?人生世上其實也沒有看過真正圓的東西,一張蔥油餅不夠圓,一塊鎳市也不夠圓,即使是圓規畫的圓,如果用高度顯微鏡來看也不可能圓得很完美。

真正的圓存在於理念之中,而在現實的世界裏,我們只能做圓的"複製品"。就現實的操作而言,一截圓規上的鉛筆心在畫圓的起點和終點時,已經粗細不一樣了。

所有的天體遠看都呈球形,但並不是絕對的圓,地球是約略近於橢圓形。

就算我們承認月亮約略的圓光也算圓,它也是"方其圓時,即其缺時"。有如十二點正的鐘聲,當你聽到鐘聲時,已經不是十二點了。

此外,我們更可以換個角度看。我們說月圓月闕其實是受我們有限的視覺所欺騙。有盈虛變化的是月光,而不是月球本身。月何嘗圓,又何嘗缺,它只不過像地球一樣不增不減的兀自圓着--以它那不十分圓的圓。

花朝月夕,固然是好的,只是真正的看花人那一刻不能賞花?在初生的綠芽嫩嫩怯怯的探頭出土時,花已暗藏在那裏。當柔軟的枝條試探地在大氣中舒手舒腳時,花隱在那裏。當蓓蕾悄然結胎時,花在那裏。當花瓣怒張時,花在那裏。當香銷紅黯委地成泥的時候,花仍在那裏。當一場雨後只見滿叢綠肥的時候,花還在那裏。當果實成熟時,花恆在那裏,甚至當果核深埋地下時,花依然在那裏。

或見或不見,花總在那裏。或盈或缺,月總在那裏,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賞月人吧!人生在世那一刻不美好完滿?那一剎不該頂禮膜拜感激歡欣呢?

因爲我們愛過圓月,讓我們也愛缺月吧--它們原是同一個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