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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寫的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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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風衣的日子

香港人好像把那種衣服叫成“乾溼褸”,那實在也是一個好名字,但我更喜歡我們在臺灣的叫法——風衣。

張曉風寫的散文隨筆

每次穿上風衣、我曾莫名其妙的異樣起來,不知爲什麼,尤其剛扣好腰帶的時候、我在錯覺上總懷疑自己就要出發去流浪。

穿上風衣,只覺風雨在前路飄搖,小巷外有萬里未知的路在等着,我有着一縷煙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懷。

穿風衣的日子是該起風的,不管是初來乍到還不慣於溫柔的春風,或是綠色退潮後寒意陡起的秋風。風在雲端叫你,風透過千柯萬葉以蒼涼的顫音叫你,穿風衣的日子總無端地令人淒涼——但也因而無端地令人雄壯:

穿了風衣,好像就該有個故事要起頭了。

必然有風在江南,吹綠了兩岸,兩岸的楊柳帷幕……

必然有風在塞北,撥開野草,讓你驚見大漠的牛羊……

必然有風像舊戲中的流雲彩帶,圓轉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棠殘葉。

必然有風像歌,像笛,一夜之間遍洛城。

曾翻閱漢高祖的白雲的,曾翻閱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閱陸放翁的大散關的,那風,今天也翻閱你滿額的青發,而你着一襲風衣,走在千古的風裏。

風是不是天地的長喟?風是不是大塊血氣涌騰之際攪起的不安?

風鼓起風衣的大翻領,風吹起風衣的下襬,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顧,人生是這樣的遼闊,我覺得有無限渺遠的天涯在等

  歸去

終於到了,幾天來白日談着、夜晚夢見的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重疊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樣確切感覺到,我並非在旅行,而是歸返了自己的家園。

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次這樣激動過了。剛踏入登山的階梯,就被如幻的奇景震懾得憋不過氣來。我癡癡地站着,雙手掩臉,忍不住地哭。參天的黛色夾道作聲,粗壯、筆直而又蒼古的樹幹傲然聳立。“我回來了,這是我的家。”我淚水微泛地對自己說:“爲什麼我們離別得這樣久?”

一根古藤從危立的絕壁上掛下,那樣悠然地垂止着,好像一點不覺察它自己的偉大,也一點不重視自己所經歷的歲月。我伸手向上,才發現它距離我有多遠。我松下手,繼續忘神仰視那突出的、像是要塌下來、生滿了蕨類植物的岩石。我的心忽然進入一個陰涼的巖穴裏,渾然間竟忘記山下正是酷暑的季節。

疾勁的山風的推着我,我被浮在稀薄的青煙裏,我每走幾步總忍不住要停下來,撫摩一下覆蓋着苔衣的山岩,那樣親切地想到“苔厚且老,青草爲之不生”的句子。啊,我竟是這樣熟悉於我所未見的景象,好像它們每一塊都是我家中的故物!

石板鋪成的山徑很曲折,但也很平穩。我尤其喜歡其中的幾段——它們初看時疊疊的石階並無二致。仔細看去才知道是整塊巨大的山岩被鑿成的。那一棱一棱的、粗糙而又渾厚的雕工表現着奇妙的力,讓我莫名地歡欣起來。好像一時之間我又縮小了,幼弱而無知,被抱在父親粗硬多筋的雙臂裏。

依還落在後面,好幾天來爲了計劃這次旅行,我們興奮得連夢境都被擾亂了。而現在,我們已經確確實實地踏在入山的道路上,我多麼慚愧,一向我總愛幻想,總愛事先替每一件事物勾出輪廓,不料我心目中的獅山圖一放在真山的前面,就顯得拙劣而又可笑了。那樣重疊的、迂迴的、深奧蒼鬱、而又光影飄忽的山景竟遠遠地把我的想象拋在後面。我遂感到一種被凌越、被征服的快樂。

我們都坐在濃濃的樹蔭下——峙、茅、依和我——聽蟬聲和鳥聲的協奏曲。擡頭看天,幾乎全被濃得撥不開的樹葉擋住了,連每個人的眉宇間,也恍惚蕩過一層薄薄的綠霧。

“如果有一張大荷葉,”我對峙說,“我就包一包綠回去,調我一盒小小的眼膏。”

他很認真地聽着我,好像也準備參與一件具體的事業。”另外還要採一張小荷葉,包一點太陽的金色,攙和起來就更美了。”

我們的言語被呼嘯的風聲取代,入夏以來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樣的風聲了。剎那間,億萬片翠葉都翻作複雜琴鍵,造物的手指在高低音的鍵盤間迅速地移動。山谷的共鳴箱將音樂翕和着,那樣鬱勃而又神聖,讓人想到中古世紀教堂中的大風琴。

路旁有許多數不清的小紫花,和豌豆花很相象,小小的,作斛狀,凝聚着深深的藍紫。那樣毫不在意地揮霍着她們的美,把整個山徑弄得有如一張拜占庭的鑲嵌畫!

我特別喜歡而又帶着敬意去瞻仰的,卻是那巍然聳立的峭壁。它那漠然的意態、那神聖不可及的意象,讓我忽然靜穆下來。我真想分沾一點它的穩重、它的剛毅、以及它的超越。但我肅立了一會兒便默然離去了——甚至不敢用手碰它一下,覺得那樣做簡直有點褻瀆。

走到山頂,已是黃昏了。竹林翳如,林鳥啁啾。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奇特的竹子,這樣粗,這樣高,而葉子偏又這樣細碎。每根竹幹上都覆罩着一層霜狀的白色細末。把那綠色襯得非常細嫩。猛然看去,倒真像國畫裏的雪竹。所不同的,只是清風過處,竹葉相擊,平添了一陣環佩聲,我們終於到了海會庵,當家師爲我們安頓了住處,就又往廚房削瓜去了。我們在院中盤桓一會,和另外的遊客義談幾然。無意中一擡頭,猛然接觸到對面的山色。

“啊!”我輕輕叫了一聲,帶着敬畏和驚歎。

“什麼事?”和我說話的老婦也轉過身去。只見對面的'山峯像着了火般地燃燒着,紅豔豔地,金閃閃地,看上去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但那老婦的表情很呆滯,“天天日落時都是這樣的。”她說完就真走。

我,一個人,立在斜陽裏,驚異得幾乎不能自信。“天父啊!”我說:“你把顏色調製得多麼神奇啊!世上的舞臺的燈光從來沒的控制得這麼自如的。”

吃飯的時間到了,我很少如此餓過。滿桌都是素菜,倒也清淡可口。飯廳的燈很黯淡,有些特殊的氣氛,許多遊客都向我們打聽臺北的消息,問我們是否有颱風要來。

“颱風轉向好幾天了,現在正熱着呢!”

也許他們不知道,在那個酷熱的城裏,人們對許多可笑的事也熱得可笑。

飯罷坐在廟前,看腳下起伏的層巒。殘霞仍在燃燒着,那樣生動,叫人覺得好像着不多可以聽到火星子的劈拍聲了。羣山重疊地插着,一直伸延到看不見的遠方。迷茫的白氣氤氳着,把整個景色渲染得有點神話氣氛。

山間八點鐘就得上牀了,我和依相對而笑。要是平日,這時分我們才正式開始看書呢!在通道里碰見家師父,她個子很瘦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您來這裏多久了?”我說。

“晤,四五十年了。”

“四五十年?”我驚訝地望着她,“您有多大年歲?”“六十多了。”她說完,就徑自走開了。

我原沒有料到她是那麼老了,她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很娟秀的,難道她竟沒有一些夢、一些詩、一些癡情嗎?四五十年,多麼悽長的歲月!其間真的就沒有任何牽掛、任何眷戀、任何回憶嗎?鐘鼓的聲音從正殿傳過來,低祝而悠揚。山間的空氣很快地冷了,我忽然感到異樣淒涼。

第二天,依把我推醒,己是四點五十了。她們的早課已畢。我們走出正殿,茅和峙剛好看守了日出回來。原來我們還起得太晚呢!天已經全亮了,山景明淨得像是今天早晨才新生出來的。朝霞已經漂成了素淨的白色,無所事事地在爲每一個山峯鑲着邊。

五點多,就開始吃早飯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盤金色的苦瓜,吃起來有一些奇異的風味。依嚐了一口,就不敢再試了。茅也聞了聞,斷定是放了棘芥的葉子。棘芥?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嗅起來有一點類似苗香,嚼起來近乎芫荽。我並不很喜歡那種味道,但有氣味總比沒氣味好,這些年來讓我最感痛苦的就是和一些“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的人交往的。他們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硬度、而且也沒有氣味。與其如此,何如在清風巡逡的食堂裏,品嚐一些有異味的苦瓜。

  

所有的樹都是用“點畫成的,只有柳,是用“線”畫成的。

別的樹總有花、或者果實,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結繩記事。

別的樹適於插花或裝飾,只有柳,適於霸陵的折柳送別。

柳差不多已經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經老朽了,柳什麼實用價值都沒有——除了美。柳樹不是匠人的樹,這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柳是愈來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會神經緊張的屏息凝視——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柳。我怕我有一天讀到白居易的“何處未春先有思,柳無力魏王提”,或是韋莊的“睛煙漠漠柳毿毿”竟必須去翻字典

柳樹從來不能造成森林,它註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沒用的,怎麼的註釋才使我們瞭解蘇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風,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

柳絲條子慣於伸入水中,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條上暗藏着無數叫做“青眼”的葉蕾,那些眼隨興一張,便噴出幾脈綠葉,不幾天,所有穀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我卻總懷疑柳樹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樹去哪裏吸收那麼多純淨的碧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