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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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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張曉風,中國臺灣著名散文家,江蘇銅山人 。2012年作爲親民黨候選人當選臺灣地區第八屆"立法委員"以下是關於她的作品,歡迎閱讀!

張曉風散文精選

1、地毯的那一端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被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蘆荻在夜色中點染着涼意。

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

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檔地俯下頭來。溪水流着,把燈影和星光都流亂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種渾沌而又淘然的幸福。我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寵愛——真的,我們這樣平庸,我總覺得幸福應該給予比我們更好的人。

但這是真實的,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我的案上了。灑滿了細碎精緻的透明照片,燈光下展示着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畫上的金鐘搖盪,遙遙的傳來美麗的迴響。我彷彿能聽見那悠揚的音韻,我彷彿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願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願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永遠沒有一個邊和底——六年了,我們護守着這份情誼,使它依然煥發,依然鮮潔,正如別人所說的,我們是何等幸運。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彷彿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着一段美麗的回憶。每一件。事都牽扯着一個動人的故事。

那樣久遠的事了。剛認識你的那年才十七歲,一個多麼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我生命中再沒有一件決定比這項更正確了。前天,大夥兒一塊吃飯,你笑着說:“我這個笨人,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起手來,說:“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夠快樂的說,我也知道。因爲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臺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閣樓裏,我呵着手寫蠟紙。在草木搖落的道路上,我獨自騎車去上學。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在我的日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擔心,我會凍死在這小樓上。”而這時候,你來了,你那種毫無企冀的友誼四面環護着我,讓我的心觸及最溫柔的陽光。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同學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和你談話又是那樣舒服。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麼好呢!我們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讓小船在湖裏任意飄蕩,任意停泊,沒有人會感到驚奇。好幾年以後,我將這些想法告訴你,你微笑地注視着我:“那,我可不願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沒有變成男孩子,但我們可以去邀遊,去做山和湖的夢,因爲,我們將有更親密的關係了。啊,想象中終生相愛相隨該是多麼美好!

那時候,我們穿着學校規定的卡其服。我新燙的頭髮又總是被風颳得亂蓬蓬的。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爲什麼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裏唸書。你跑來,熱心地爲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爲我們送來一盤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灑了一裙子。你瞅着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徑低着頭,假作抖那長長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把一本拜爾琴譜都快翻爛了。有一天你對我說:“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樣?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瞭解、關切我悽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着的時候,你想些什麼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你想到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以心靈的手指合奏這首歌嗎?

寒假過後,你把那疊泰戈爾詩集還給我。你指着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於是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我真的不希望。並非由於我厭惡你,而是因爲我大珍重這份素淨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於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從頭起,我就付給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嚮往着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並且喜歡那麼一點檔的悲劇氣氛。爲着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着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爲什麼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到。那年聖誕節你是來不易的幾顆巧克力糖,全部拿來給我了。我愛吃筍豆裏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並且耐心地爲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記那衣服的溫暖,它在我心中象徵了許多意義。)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是你,教導我爲人的道理。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爲你太像我大哥的緣故。

後來,我們一起得到學校的工讀金,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未端,看你奮力工作。在炎熱的夏季裏,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無言地站着,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揮揮桌椅,並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每次,當我們目光偶然相遇的時候,總感到那樣興奮。我們是這樣地彼此瞭解,我們合作的時候總是那樣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繭,它們把那虛幻的字眼十分具體他說明了。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裏,活在詩裏,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裏。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婚禮中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爲他們不認識我們的緣故。”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爲我也如此自豪着。

我們終於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臺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我的掌聲也夾在衆人之中,但我知道你聽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着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在臺上偷眼看你,”你把繫着綵帶的文憑交給我,“要不是中國風俗如此,我一走下臺來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過它,心裏垂着沉甸檔的喜悅。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謙和,剛毅而溫柔,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受軍訓。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樣辛苦的演習裏,你卻那樣努力地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知道,你是爲誰而作的。在悽長的分別歲月裏,我開始瞭解,存在於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你來看我,把南部的冬陽全帶來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時你臨別敬禮的鏡頭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幫着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範文一篇篇斷句、註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着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轉寄給我的時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沒有人經歷過我們的奮鬥,沒有人像我們這樣相期相勉,沒有人多年來在冬夜圖書館的寒燈下彼此伴讀。因此,也就沒有人瞭解成功帶給我們的興奮。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能見到真真實實的你是多麼幸福。我們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閒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裏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溼了。

“我們的道路也許就是這樣吧!”我望着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鬥!”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願意留在你的船上,我樂於把舵手的位置給你。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哪裏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爲了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着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着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當我們邁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着你,曉風,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擡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着,如同聖壇前柔軟的紅毯。我遲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現在回想起來,已不記得當時是否是個月夜了,只覺得你誠摯的言詞閃爍着,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輝。

“就快了!”那以後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裏是我們的家呢?哪兒是我們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來一輛半舊的腳踏車,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的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

“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而且太貴,明天我再去看。”

我沒有想到有那麼多困難,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麼多瑣碎的事,但至終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有着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樹。朋友笑它小得像個巢,但我已經十分滿意了。無論如何,我們有了可以想息的地方。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爲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着一顆心。”我知道,你交給我的鑰匙也不止此數。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入。

亞寄來一卷錄音帶,隔着半個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繞着我。那樣多好心的朋友來幫我們整理。擦窗子的,補紙門的,掃地的,掛畫兒的,插花瓶的,擁擁熙熙地擠滿了一屋子。我老覺得我們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愛情和友誼撐破了。你覺得嗎?他們全都興奮着,我怎能不興奮呢?我們將有一個出色的婚禮,一定的。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着。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買首飾,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涌溢着七彩的水珠兒。各種奇特複雜的情緒使我眩昏。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樂還是在茫然,是在憂愁還是在興奮。我眷戀着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我將不再住在宿舍裏,享受陽臺上的落日。我將不再偎在母親的身旁,聽她長夜話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去了。那裏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那裏的生活是我過不慣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麼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選擇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我們屋角里不是放着一個小火妒嗎?當寒流來時,我願其中常閃耀着炭火的紅火。我喜歡我們的日子從黯淡凜冽的季節開始,這樣,明年的春花纔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即將走入禮堂,德,當結婚進行曲奏響的時候,父母將挽着我,送我走到壇前,我的步履將凌過如夢如幻的花香。那時,你將以怎樣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們己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奮鬥是美的一樣,而今,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去即你,和你同去採擷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於走過衆人去立下永恆的誓願。因爲,哦,德,因爲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2、初雪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發的處所,我知道,你便是從那裏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痛苦和歡欣都如此尖銳,我驚奇在它們之間區別竟是這樣的少。每當我爲你受苦的時候,總覺得那十字架是那樣輕省,於是我忽然瞭解了我對你的愛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祕密地帶給了園。

在全人類裏,我有權利成爲第一個愛你的人。他們必須看見你,瞭解你,認識你而後決定愛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夢裏翱翔,具體而又真實。我愛你沒有什麼可誇耀的,事實上沒有人能忍得住對孩子的愛情。

你來的時候,我開始成爲一個愛思想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深思過生命的意義,這樣敬重過生命的價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聖和莊嚴感動了。

因着你,我愛了全人類,甚至那些金黃色的雛雞,甚至那些走起路來搖擺不定的小樹,它們全都讓我愛得心疼。

我無可避免的想到戰爭,想到人類最不可抵禦的一種悲劇。我們這一代人像菌類植物一般,生活在戰爭的陰影裏,我們的童年便在擁塞的火車上和顛簸的海船裏度過。而你,我能給你怎樣的一個時代?我們既不能回到詩一般的十九世紀,也不能隱向神話般的阿爾卑斯山,我們註定生活在這苦難的年代、以及苦難的中國。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對你抱歉,人類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慘的命運裏。而令,在這充滿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們有什麼給新生的嬰兒?不是金鎖片,不是香擯酒,而是每人平均相當一百萬噸TNT的核子威力。孩子,當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是否看得見那些殘忍的武器正懸在你小小的搖籃上?以及你父母親的大牀上?

我生你於這樣一個世界,我也許是錯了。天知道我們爲你安排了一段怎樣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們仍然要你來,我們願意你和我們一起學習愛人類,並且和人類一起受苦。不久,你將學會爲這一切的悲劇而流淚——而我們的世代多麼需要這樣的淚水和祈禱。

詩詩,我的孩子,有了你我開始變得堅韌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對着冰冷的死亡而無懼於它的毒鉤,我正視着生產的苦難而仍覺做然。爲你,孩子,我會去勝過它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愛過生命,你教會我這樣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貴的情操,我爲你而獻上感謝。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約》上的那句話:“你們雖然沒有郵過他,卻是愛他。”我立刻明白愛是一種怎樣獨立的感情。當油加利的梢頭掠過更多的北風,當高山的峯巔開始落下第一片初雷的瑩白,你便會來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還沒有開始在這個世界揮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還沒有照耀這個城市之先,你已擁有我們完整的愛情,我們會教導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愛。詩詩,我們答應你要給你一個快樂的童年。

寫到這裏,我又模糊地憶起江南那些那麼好的春天,而我們總是伏在火車的小窗上,火車繞着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樣延續着,我仍記得那滿山滿谷的野杜鵑!滿山滿谷又淒涼又美麗的憂愁!

我們是太早懂得憂愁的一代。

而詩詩,你的時代未必就沒有憂愁,但我們總會給你一個豐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頂上沒有屋子這個世界的財富,但有許多的愛,許多的書,許多的理想和夢幻。我們會爲你砌一座故事裏的玫瑰花牀,你便在那柔軟的花瓣上游戲和休息。

當你漸漸認識你的父親,詩詩,你會驚奇於自己的幸運,他誠實百高貴,他親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會發現你的父母相愛得有多麼深。經過這樣多年,他們的愛仍然像林間的松風,清馨而又新鮮。

詩詩,我的孩子,不要以爲這是必然的,這樣的幸運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的。這個世界不是每一對父母都相愛的。曾有多少個孩子在黑夜裏獨泣,在他們還沒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便已經否定了。詩詩,詩詩,你不會了解那種幻滅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劇之前,那是第一齣悲劇。而事實上,整個人類都在相殘着,歷史並沒有教會人類相愛。詩詩,你去教他們相愛吧,像那位詩哲所說的:他們殘暴地貪婪着,嫉妒着,他們的言辭有如隱藏的刀鋒正渴於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們不歡之心的中間,讓你溫和的眼睛落在他們身上,有如黃昏的柔靄淹沒那日間的爭擾。

讓他們看你的臉,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而彼此相愛。

詩詩,有一天你會明白,上蒼不會容許你吝守着你所繼承的愛,詩詩,愛是蕾,它必須綻放。它必須在疼痛的破拆中獻芳香。

詩詩,也教導我們學習更多更高的愛。記得前幾天,一則藥商的廣告使我驚駭不己。那廣告是這樣說的:“孩子,不該比別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關係着我們的面子。要是孩子長得比別人的健康、美麗、快樂,該多好多榮耀啊。”詩詩,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齒冷。詩詩,我愛你,我答應你,永不在我對你的愛裏摻入不純潔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會被我們拿來和別人比較,你不需要爲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痛苦。你在我們眼中永遠傑出,你可以貧窮、可以失敗、甚至可以潦倒。詩詩,如果我們驕傲,是爲你本身而驕傲,不是爲你的健康美麗或者聰明。你是人,不是我們培養的灌木,我們決不會把你修剪成某種形態來使別人稱讚我們的園藝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傾向生長,你選擇什麼樣式,我們都會喜歡——或者學習着去喜歡。

我們會竭力地去了解你,我們會慎重地俯下身去聽你述說一個孩童的祕密願望,我們會帶着同情與諒解幫助你度過憂悶的少年時期。而當你成年,詩詩,我們仍願分擔你的哀傷,人生總有那麼些悲愴和無奈的事,詩詩,如果在未來的日子裏你感覺孤單,請記住你的母親,我們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會努力使這種系聯持續到永恆。我再說,詩詩,我們會試着瞭解你,以及屬於你的時代。我們會信任你——上帝從不賜下壞的嬰孩。

我們會爲你祈禱,孩子,我們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歲月會在什麼時候重現。那種好日子終我們一生也許都看不見了。

如果這種承平永遠不會再重現,那麼,詩詩,那也是無可抗拒無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靈,能在苦難的歲月裏有內在的寧靜。

常常記得,詩詩,你不單是我們的孩子,你也屬於山,屬於海,屬於五月裏無雲的天空——而這一切,將永遠是人類歡樂的主題。

你即將長大,孩子,每一次當你輕輕地顫動,愛情便在我的心裏急速漲潮,你是小芽,蘊藏在我最深的深心裏,如同音樂蘊藏在長長的蕭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一則美麗的日本故事。說到每年冬天,當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們便坐在庭院裏,穆然無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輕柔的白色。

那是一種怎樣虔敬動人的景象!那時候,我就想到你,詩詩,你就是我們生命中的初雪,純潔而高貴,深深地撼動着我。那些對生命的驚服和熱愛,常使我在靜穆中有哭泣的衝動。

詩詩,給我們的大地一些美麗的白色。詩詩,我們的初雪。

3、孤意與深情

我和俞大綱老師的認識是頗爲戲劇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聽他演講,活動是李曼瑰老師辦的,地點在中國話劇欣賞委員會,地方小,到會的人也少,大家聽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對我而言,那是個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臺去找他,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師那套破舊的椅子上繼續向他請教。

俞老師是一個談起話來就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我們愈談愈晚,後來他忽然問了一句:“你在什麼學校?”

“東吳——”

“東吳有一個人,”他很起勁地說,“你去找她談談,她叫張曉風。”

我一下愣住了,原來俞老師竟知道我而器重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也會留心當代文學,我當時的心情簡直興奮得要轟然一聲燒起來,可惜我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訴他我就是張曉風。

然後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認爲深得中國文學中的陰柔之美,我其實對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於啓齒,由於年輕和浮淺,我把許多好東西寫得糟極了,但被俞老師在這種情形下無心地盛讚一番,仍使我竊喜不己。接着又談了一些話,他忽然說:“白先勇你認識嗎?”

“認識。”那時候他剛好約我在他的晨鐘出版社出書。

“他的《遊園驚夢》裏有一點小錯,”他很認真的說,“吹腔,不等於崑曲,下回告訴他改過來。”

我真的驚訝於他的細膩。

後來,我就和其他年輕人一樣,理直氣壯的穿過怡太旅行社業務部而直趨他的辦公室裏聊起天來。

“辦公室”設在館前街,天曉得俞老師用什麼時間辦“正務”,總之那間屬於怡太旅行社的辦公室,時而是戲劇研究所的教室,時而又似乎是振興國劇委員地的兔費會議廳,有時是某個雜誌的顧問室……總之,印象是滿屋子全是人,有的人來晚了,到外面再搬張椅子將自己塞擠進來,有的人有事便徑自先行離去,前前後後,川流不息,彷彿開着流水席,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裏做學術上的或藝術上的打尖。

也許是緣於我的自入,我自己雖也多次從這類當面的和電話聊天中得到許多好處,但我卻不贊成俞老師如此無日無夜的來者不拒。我固執的認爲,不留下文字,其他都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是嫡傳弟子,複述自己言論的時候也難免有失實之處,這話不好直說,我只能間接催老師。

“老師,您的平劇劇本應該抽點時間整理出來發表。”

“我也是這樣想呀!”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每次一想到發表,就覺得到處都是缺點,幾乎想整個重新寫過——可是,心裏不免又想,唉,既然要花那麼多功夫,不如干脆寫一本新的…”

“好啊,那就寫一個新的!”

“可是,想想舊的還沒有修整好,何必又弄新的?”

唉,這真是可怕的循環。我常想,世間一流的人才往往由於求全心切反而沒有寫下什麼,大概執着筆的,多半是二流以下的角色。

老師去世後,我忍不住有幾分生氣,世間有些胡亂出版的人是“造孽”,但惜墨如金,竟至不立文字則對晚輩而言近乎“殘忍”,對“造孽”的人歷史還有辦法,不多久,他們的油墨污染便成陳跡,但不勤事寫作的人連歷史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倒是一本《戲劇縱橫談》在編輯的半逼半催下以寫隨筆心情反而寫出來了,算是不幸中的小幸。

有一天和尉素秋先生淡起,她也和我持一樣的看法,她說:“唉,每天看訃聞都有一些朋友是帶着滿肚子學問死的——可惜了。”

老師在世時,我和他雖每有會意深契之處,但也有不少時候,老師堅持他的看法,我則堅持我的。如果老師今日復生,我第一件急於和他辯駁的事便是堅持他至少要寫二部書,一部是關於戲劇理論,另一部則應該至少包括十個平劇劇本,他不應該只做我們這一代的老師,他應該做以後很多代年輕人的老師…

可是老師已不在了,深夜裏我打電話和誰爭論去呢?

對於我的戲劇演出,老師的意見也甚多,不論是“燈光”、“表演”、“舞臺設計”、“舞蹈”他都“有意見”,事實上俞老師是個連對自己都“有意見”的人,他的可愛正在他的“有意見”。他的意見有的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但無論如何,我十分感動於每次演戲他必然來看的關切,而且還讓怡太旅行社爲我們的演出特別贊助一個廣告。

老師說對說錯表情都極強烈,認爲正確時,他會一疊聲地說:“對——抖抖抖抖抖—抖抖抖…”

每一個對字都說得清晰、緩慢、悠長,而且幾乎等節拍,認爲不正確時,他會嘿嘿而笑,搖頭,說:“完全不對,完全不對…”

令我驚訝的是老師完全不贊同比較文學,記得我第一次試着和他談談一位學者所寫的關於元雜劇的悲劇觀,他立刻拒絕了,並且說:“曉風,你要知道,中國和西洋是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一點相同的都沒有!”

“好,”我不服氣,“就算比出來的結果是‘一無可比’,也是一種比較研究啊!”

可是老師不爲所動,他仍堅持中國的戲就是中國的戲,沒有比較的必要,也沒有比較的可能。

“舉例而言,”好多次以後我仍不死心,“莎士比亞和中國的悲劇裏在最嚴肅最正經的時候,卻常常冒出一段科渾——而且,常常還是黃色的,這不是十分相似的嗎?”

“那是因爲觀衆都是新興的小市民的緣故。”

奇怪,老師肯承認它們相似,但他仍反對比較文學。後來,我發覺俞老師和其他年輕人在各方面的看法也每有不同,到頭來各人還是保持了各人的看法,而師生,也仍然是師生。

有一陣,報上猛罵一個人,簡直像打落水狗,我打電話請教他的意見,其實說“請教”是太嚴肅了些,俞老師自己反正只是和人聊天(他真的聊一輩子天,很有深度而又很活潑的天),他絕口不提那人的“人”,卻盛讚那人的文章,說:“自有白話文以來,能把舊的詩詞套用得那麼好,能把固有的東西用得那麼高明,此人當數第一!”

“是‘才子之筆’對嗎?”

“對,抖抖抖。”

他又讚美他取譬喻取得婉委貼切。放下電話,我感到什麼很溫暖的東西,我並不贊成老師說他是白話文的第一高手,但我喜歡他那種論事從寬的胸襟。

我又提到一個罵那人的人。

“我告訴你,”他忽然說,“大凡罵人的人,自己已經就受了影響了,罵人的人就是受影響最深的人。”

我幾乎被這種怪論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自己同不同意這種看法,但細細推想,也不是毫無道理。俞老師凡事願意退一步想,所以海闊天空竟成爲很自然的事了。

最後一次見老師是在國軍文藝中心,那晚演上本《白蛇傳》,休息的時候纔看到老師和師母原來也來了。

師母穿一件棗紅色的曳地長裙,襯着銀髮發亮,師母一向清麗絕俗,那晚看起來比平常更爲出塵。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老師臉色不好。

“救風塵寫了沒?”我趁機上前去催問老師。

老師曾告訴我他極喜歡元雜劇《救風塵》,很想將之改編爲平劇。其實這話說了也有好幾年了。“

“大家都說《救風塵》是喜劇,”他曾感嘆地說,“實在是悲劇啊!”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提醒俞老師一次“救風塵”的事,我自己極喜歡那個戲。

“唉——難啊——”

俞老師的臉色真的很不好。

“從前有位趙先生給我打譜——打譜太重要了,後來趙先生死了,現在要寫,難啊,平劇——”

我心裏不禁悲傷起來,作詞的人失去了譜曲的人固然悲痛,但作詞的人自己也不是永恆的啊!

“這戲寫得好,”他把話題拉回《白蛇傳》,“是田漢寫的。後來的《海瑞罷官》也是他寫的——就是給批鬥了的那一本。”

“明天我不來了!”老師又說。

“明天下半本比較好啊!”

“這戲看了太多遍了。”老師說話中透露出顯然的疲倦。

我不再說什麼。

後來,就在報上看到老師的死。老師患先天性心臟肥大症多年,原來也就是隨時可以撒手的,前不久他甚至在計程車上突然失去記憶,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從這些方面來看,老師的心臟病突發倒是我們所可能預期的最幸福的死了。

悲傷的是留下來的,師母,和一切承受過他關切和期望的年輕人,我們有多長的一段路要走啊!

老師生前喜歡提及明代的一位女伶楚生,說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孤意”和“深情”原是矛盾的,卻又很微妙地是一個藝術家必要的一種矛盾。

老師死後我忽然覺得老師自己也是一個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執着於一個綿邈溫馨的中國,他的孤意是一箇中國讀書人對傳統的悲痛的擁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納接受每一股昂揚衝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其波瀾壯闊,浩瀚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