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結抒情散文

要問對這座城市的感情，最深莫過於土生土長的人們。

　　一

我一直很好奇他卸下面具後是什麼樣子。黝黑的皮膚、皸裂的嘴脣，和那清澈的眼睛。大海孕育了他的生命，他也將半輩子獻給了海洋。他的嘴裏反覆咀嚼着鹹味，那笨拙的雙手一到水中便成了靈活的鰭。他對着盪漾的水面唱歌，與每一種魚對話，偶爾也憐憫上了自己鉤的魚。我試圖透過他沉默的雙脣和寧靜的眼睛看到他對聲色犬馬的渴望，但總是徒勞。後來我終於明白，他的面具便是最真實的自己，他用一個漁民半輩子的恪盡職守，宣告着自己的忠誠。他從未提起過對這座城市的情感，但他的鉤已然深深刺入這方土壤，他的錨已然緊緊紮根這片海洋。想念如藤蔓般纏繞着他，如氧氣般包圍着他。他從未離開，從未想過要離開，像是一棵依賴這片土壤生存的植物，提及離開，竟有些惶恐。我知道，縱使來自農村的少年們魚貫而入璀璨的城市，昔日繁忙的海岸被嶄新豎立起的高檔住宅所包圍，他依然會留住那一分對故鄉的堅貞，用一輩子去守一座城，孤獨而堅定。

二

酒酣之時，他隔着落地玻璃俯瞰這座城市。石獅依然帶着它從未變過的氣質，正如當年他仰起頭看到的那般景象。但燈火愈發璀璨，高樓愈發密集，窗前的這個人，也由稚嫩莽撞的少年成了西裝革履、頭髮油光的企業家。他的錢包裏依然夾着那張發黃的、印刷蹩腳的兩寸結婚照，但手機屏幕上卻是另外一張年輕、嬌豔的面孔。財富給了他自信與榮耀，同時也助長了他對聲色犬馬的渴望。飯桌上的香味將他拉回了現實。五星級酒店的餐桌上極不合羣地出現了一碗牛肉羹，裏面的肉極少，湯水裏泛着與低廉餐館相同的油星。他本該大發雷霆，但眼前卻忽然浮現出了三十年前那個蓬頭垢面的少年的.影子——他的工作很繁重，沒有錢，沒有房子，好在總有一個姑娘，那麼年輕，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陪他靜靜地吃一碗牛肉羹。她的身影縈繞在他腦海中，甚至於他扛起磚頭也有力氣。恍惚中他忽然意識到此刻正有一個家在等待他，等待着當年那個青澀少年的迴歸。剎那間“家”的含義清晰了起來——這座城市賦予他最好的禮物，並非財富，並非地位，而是簡單的一個家。他一生都在接受這座城市的饋贈，而此刻，他該還給石獅一份良知、一份男人的擔當。故鄉需要的，不僅是GDP，更是一份人情的溫暖。他打開手機，儘管屏幕上那張面孔依舊靚麗，但他卻有了一個更加重要的人要尋找。

三

當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明顯感覺到了和這座城市的距離。毋庸置疑，我需要離開，到另一個毫無交集的城市生活四年，用力扯碎所有關於童年的記憶，與另外一個城市再建聯繫。但我對此充滿期待，故鄉，對一個即將要邁入新世界的準大學生來說，是再廉價不過的。一張單程車票，一把新鑰匙，我以爲這便是最好的告別儀式。但我錯了。當迎新晚會的帷幕落下，當狂歡的人羣散去，獨在異鄉的我感覺像是被摘了皇冠的公主。滿屋子嘈雜的人們不停地重複着他們的故事，被打翻的花生米被一雙雙陌生的腳踐踏成粉塵，我陡然發現，那些紛繁美麗的故事裏沒有我的影子，而那一雙雙陌生的腳，也未曾參與我的過去。我渴望能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但唯一能見到的便是那彎處處雷同的月亮。我突然發現，對於告別故鄉，除了思念，並沒有其他更好的形式，我們無可逃避，縱使外面的世界充盈着新鮮的誘惑，但故鄉始終是一碗濃湯，它刺激着你的味蕾，逼着你想起蹣跚學步時父母的手，嬉戲打鬧時同學的臉，想起家門口的那盞燈是多麼溫柔。我們會在偶然間懷念起那條破舊不堪的小路上面線麪糊的味道，會在節日的氣氛填滿整座城市時想起母親親手包的肉糉，在所有忙碌的縫隙中想起石獅的塔，石獅的海，和那帶着鹹味的空氣。

長大後的我們總想着要離開，但故鄉必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它捆綁着人性最柔軟的一面。我們離開去上了大學，去創辦了公司，去生兒育女，但終有一天，我們要回來，爲這個城市帶來知識，帶來財富，帶來數不盡的榮耀。並且這一切都是發自內心的。教會我們感恩，便是養育我們長大的這片土地最大的榮耀。

我站在姑嫂塔的頂端，看大街小巷的光影重疊，看石湖港的燈火迤邐，看一個個未完待續的故事。石獅的過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現在，是創造出無數財富的服裝之城；而未來，我仍不知道，但充滿期待。他們和我們，構成了石獅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我們或停留，或離開，或正在回來的路上。時間的魅影婆娑，故事的主人公換了又換，但唯一不變的，便是對故鄉最熾熱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