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山地散文賞析

湘西山地

竹 心

來到湘西山地，翹望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危巖、峭石、古木及至花草，兩眼不由得發亮又發直：於是便羨慕那蛇，幻想自身也能變作一條蛇，攀援上去，一旦達到頂端，達到險處，連蛇也高尚起來了……

然而，人是那樣地渺小：從母親的腹地中生髮出來，站起，便是一個人了，便苦苦地戀着這山、這水……有情或無情，都成了實際，可以放歌，也可以寂寞。

“喲嗬、喲嗬……” 趕山的號子響了，羣山起伏，趕山像趕海，波瀾壯闊，又有一羣野物像魚一樣被牢牢網住了。

眼前這條石板路，始於一座茅舍的門口，最初只從門口鋪了三塊石：一塊是天，一塊是地，另一塊表示天與地之間活着的人。後來，每一代人都往前鋪上一段，用的是形狀各異的石塊，就這麼一代一代鋪下去，便有了這條千迴百轉、藕斷絲連的石板路。

很有特色、很有個性的石板路，碰上雨季，石塊鬆動，一腳踩上去，濺得你滿身泥水，甚至毫無察覺地濺進褲管、直達胴體，使你暴躁，也使你寧靜，於是找個地方坐下來，帶着溼潤，想一些遙遠的事情。

那座茅舍最終消冺了，隆起一座墳塋，依然像茅舍。花和草，還有刺，終年覆蓋在它的上面，而在它的四周，村舍櫛比鱗次，依然共着眼前這條石板路。

娘說：“在山裏，天黑得早，是要留點心。”山裏的夜，像一個楔子，嵌在大山之間，搖也搖不動。和山一體化的夜，顯得十分沉靜而又穩重，有鳥在叫，有魂在飛，不知飛向哪裏？

天亮了！一雙眼睛亮得出奇，那是露珠，那是小草的心。小草把它捧在痩弱的胸口，搖一搖，就落了……

翻山越嶺，必須叉開五趾，讓腳板深入刺棵和岩層，變成鐵，又寬又厚實。沉重的負荷，幾乎都是用一根彎曲的脊樑骨馱進來的。娘說：“山外百斤擔，山內千斤槓。”是呵！山外百斤重的東西，在山裏搬動起來，似有千斤重。可見其艱辛與困惑。

一代又一代山民，從揹簍里長大，又背上了揹簍。尤其是女人們，與揹簍相依爲命，空的時候發愁，滿的時候也發愁，她們終年爲此激動着。成羣的山民，揹着揹簍上山或下山，此時的山就像一架梯子，不！是一架天梯，在腳下晃動着……

充滿險情的生活，離天很近，離地很遠。

燒荒火，一如既往地燃燒着。在火中耕作，在火中舞蹈，火高過頭頂，該成熟的都得成熟。澗水邊，祼浴的身子，燃得正旺：女人似瓷噐，男人似銅鼓，及至化爲灰燼。

“喲嗬， 喲嗬……” 山與山之間在傳遞着什麼？是愛是恨，在山裏都可結合，結一樹紅果。伶牙利齒的鳥類，也會去品嚐。

山有情，水有情，有情的，不會老。早早爬上山頂看日出，日頭是扁的；手掬一捧山泉水，水是碎的。這日子過得不同尋常，酸甜苦辣在山裏，在青枝綠葉間，都能溶化，都能解渇，滋潤着人、牛、馬、羊和衆多的生靈。

而成羣的黑脊樑，在風雨中併攏來，便成爲屏障，護住林子，護住五穀，護住琵琶似的女人和山洋芋一樣的孩子。

碑上，刻着名字，常有人用指甲去剝，留下一些白花白草的痕跡。這些碑，是祖先，是先河，他們繁衍了大批的兒女和大批的莊稼，還有永遠的痛苦和歡樂。

出土的竹筍似乳頭，連着這山，連着這水，吮着這乳頭長大吧！幸運的`嬰兒啊，在你的生命之初，便有了源遠流長的乳汁。

“唉，又一春……” 娘在選種，種子太小，小得不可思量。埋在土裏，季節一到，卻怯怯地爆出一個拳頭，給人看。這大地，是很不安寧的了！

收秋了，一片金黃色，迷住了你的雙眼。秋天的色彩似乎太單調，有一種情緒，拼命在心中綠，讓你心領神會。臂彎和鐮刀，把籽粒收回來，把秫秸紮起來，堆成垛，以示紀念。

五荒六月，一顆糧食，可從屋頂升起一縷細細的的炊煙。

“好啦！總算熬過來啦。”清貧的娘，兩眼望鄉，眨一眨眼就會熱淚盈眶。

接着，木葉吹響，木葉是嘴脣，可無限地接近你，和你去野遊。這時,外面是海，而山是礁石。

攀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啓明星，而攀高的石階，猶如一個人的身子骨，嶙嶙地，向你傾斜。

險！險處有智慧、有光芒，在山與天接嘴的地方，有一把劍，已綻開成兩片葉，像作物那樣輝煌。

大顆大顆的汗珠在額前和鬢邊結成霜，人到了成熟期，是甚爲冷峻的，默默地奉獻。當酒和歌一併從巖縫中迸發出來，這世界還會時冷時熱嗎！

在湘西山地，魂會離你而去，你是白由的、幸福的。

“……” 山是空的，無回聲。

歌罷一曲，天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