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芎茶散文

冰糖水，川芎茶，是現代的孩子們不會稀罕的東西，但它卻是我童年時最好的飲料了。記得那時候冰糖還是稀罕物，冰糖水是我不可能經常喝到的。但川芎茶就普通很多，一般的平常人家喝得起。我的母親也許是把精力過多地用於田地之間的緣故吧，她極少烹製這種茶，我之所以能經常喝到川芎茶，還是源於有了二奶奶。二奶奶會烹製最地道純正的川芎茶，所以，這種茶几乎氤氳了我的整個童年。

二奶奶姓袁，出身在七、八里外山那邊的一個大戶人家，出嫁前藏在深閨人未識，外人見不到她的好。十八歲那年出閣，嫁到我們徐家，人們才正式認識秀外慧中的二奶奶。二奶奶會做很多種茶，聽說出嫁那天，二奶奶一口氣做了十幾道樣式不同的茶，讓調皮的後生們過足了茶癮。但二奶奶命不好，過門沒到兩年，丈夫就因病辭世了，二奶奶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守寡後的二奶奶開始信佛，佛家的因果輪迴說對二奶奶有很深的影響。夫君過早辭世，讓她認定自己前世一定是沒有修好，有了孽債，今生纔會有這樣的報應。所以二奶奶一直到六十多歲西歸，再未婚嫁，按鄉俗說，她是在守性積德。

膝下無子的二奶奶老年時形單影隻的悽清是可想而知的，但二奶奶熬過了，一生清白，到底還是給人們留下了最不易做到的貞潔操行。老人們談起二奶奶的時候，總是歎服她的賢良淑德，但我更願意想起的卻不是這些，而是二奶奶烹製的川芎茶。那嫋嫋醇香，那飲之若蜜，多好啊！二奶奶只應與川芎茶有關。

二奶奶一直住在老屋，原來好大一片雕樑畫棟的宅院都是她的那個世家的，後來被政府分了。只給二奶奶留了一個不大的小居室，二奶奶的飲食起居都在那裏。也許是那時候我小，看不出二奶奶有多麼孤獨寂寞，只知道她總是一罐接一罐地烹製川芎茶。

二奶奶烹茶時的情境就像一幅揉進了水墨元素的精美壁畫，想想都會讓人陶醉。

一間略顯灰暗的古色古香的房子裏，一排雕花的紅漆木屏風前，一個灌滿了清水的黑灰色腰鼓型陶茶罐煨在旺旺的爐火邊，一個青衣素顏的老人端坐在爐火邊的小木椅上，她一手拿着一個帶有一尺來長竹籤把子的醬色小竹舀，一手端着一個裏面放有川芎片的小小青花瓷碗，很嫺熟地、很有節奏地、不停地用竹舀的側面撥弄、搗擊着青花瓷碗裏的川芎片。靜靜的房間裏，迴盪着“嗒嗒！嗒嗒！”的敲擊聲。老人的神態恬靜而安詳，彷彿這個世間根本就不存在，而她自己也彷彿不存在。老人沉浸在搗擊的韻律中，像在敲擊一件很熟悉的古樂器，演奏一段很古老的民間歌謠。

陶茶罐裏的`水沸騰的時候，二奶奶碗裏的川芎片也已被搗製成了漿汁。記不得二奶奶是如何將川芎汁勾兌成茶的了，只記得勾兌出來的川芎茶色澤金黃，清香撲鼻，入口綿醇，回味久遠，即使是涼透了，只要抿上一小口，保證口齒留香，生津解渴。

二奶奶家的川芎茶鄉鄰們都愛喝，尤其是下屋的王奶和西院的陳娘等，是二奶奶家的常客。她們聚在一起，準會把十里八村最近發生的新鮮事密密地捯飭一遍，並樂此不疲到深夜。自然，川芎茶也是喝了一碗又一碗，常常是喝到茶罐底幹，客人們才謝茶告辭。

二奶奶並不是我嫡親的二奶奶。母親常常對我說，我祖父在土地革命時期參加了紅軍，一直在外出生入死，顧不了家裏，連祖母被無道的鄉紳強行賣到外地逼迫其改嫁也不知道。祖母被逼無奈撇下了我的父親，所以父親從小就等於沒有了父母，嚐盡了人世間的諸般苦難。後來祖父在皖南突圍時犧牲，祖母也失去了音訊，父親真正成了孤兒。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後，二十多歲的父親爲了尋求一份親情的眷顧和溫暖，與二奶奶結爲乾親，二奶奶收父親爲義子。有了二奶奶，父親這纔有了個落地的家。而很晚以後來到這個世間的我，也順其自然地擁有了一個會烹川芎茶的好奶奶。

我是二奶奶的掌中寶。只要我在跟前，二奶奶臉上那份滿足的笑容就不會消失。

那時候全國性的物資稀缺，我又生長在農村，平時能吃到一粒糖、一塊餅乾都是極稀罕的事情，所以我很希望二奶奶經常出門，二奶奶出門回來時總會帶回來一些我愛吃的小零食。但是二奶奶卻很少外出，她的三寸金蓮不足以支持她頻繁遠足。我問二奶奶，你腳是怎麼弄的啊？二奶奶說，惡鬼纏的唄！我說，怎麼不趕它走啊？二奶奶說，那時候二奶奶睡着了啊！我憤憤地道，這惡鬼好討厭！二奶奶噗嗤一聲就笑了，然後從茶罐裏舀一小碗熱熱的川芎茶給我。

後來不知道爲什麼，母親不允許我再去二奶奶家，也不許我和二奶奶說話。大人的事，我小孩子不敢多問，但母親的話我必須聽，要不母親掄起竹條子可是不客氣的，我家的窗戶上就明晃晃地插着教訓我和弟弟妹妹用的竹條子。一連好久，我都沒有敢去二奶奶家的小屋。

但我很想見二奶奶。有一天，我發現二奶奶遠遠地用渴盼的眼神憐愛地看着我，幾次擡起手臂，終還是放下，我知道二奶奶是想打手勢招呼我過去，二奶奶是想我了。我明白了二奶奶的意思，便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我看到了二奶奶笑逐顏開的樣子。可偏偏這時母親出現了，她把我拽了回來，並狠狠地打了我。那一夜，我聽見二奶奶屋裏傳出的搗擊聲比平時大了許多，而每一聲，都重重地敲擊在我幼小的心靈裏！

母親最終在二奶奶臨去前有了改變，並很體面地爲二奶奶料理了後事。但遺憾的是，那時我去了很遠的城裏上學，沒能送二奶奶最後一程。二奶奶久久地走了，帶着她經久不絕的茶香走了。後來，我常常傻傻地想，二奶奶有沒有留戀過這個塵世？她這一生就是一道茶，一道純正地道的川芎茶，幫人解渴，助人生津，慰人勞苦，想沒有想過爲自己留下點什麼？她捨得放下她的茶碗、茶舀、茶罐和喝茶的人嗎？還有我，二奶奶是最喜歡最疼愛我的啊！歲月終不會在荒草叢中走失，今天，我突然很想再喝一碗二奶奶烹製的川芎茶，二奶奶，您知道嗎？

注：偶爾翻閱百度，看到川芎條目時竟然錯愕不已。

《日華子本草》說：川芎治一切風，一切氣，一切勞損，一切血，補五老，壯筋骨，調衆脈。

《本草匯言》說：芎藭（即川芎——本作者注），上行頭目，下調經水，中開鬱結，血中氣藥。凡散寒溼、去風氣、明目疾、解頭風、除脅痛、養胎前、益產後，又症瘕結聚、血閉不行、痛癢瘡瘍、癰疽寒熱、腳弱痿痹、腫痛卻步，並能治之。

川芎，原來是這麼好的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