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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吃的年代散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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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問我是否還記得那些挑水吃的日子,真是個奇怪問題,我怎麼會忘呢?反過來,我問他;“哪一年?我們不用再挑水吃了。”弟弟摸摸後腦勺說;“好像……哦……記不清了。”其實,我也記不得了,但我倆都清楚記得那個挑水吃的年代,記得好多挑水方面的陳年往事。

挑水吃的年代散文欣賞

老家所在的小鎮靠着錢塘江支流浦陽江,小鎮取名‘臨浦’,就是源於這條江的名稱。按老輩人說法;浦陽江已有幾千年歷史了。傳說當年越國美女西施就是經由這條江河進入吳國宮殿的。然而,傳說歸傳說,對鎮上小孩們來講,他們的快活自在那條波光粼粼的大江上。尤其是在盛夏黃昏,耀眼太陽辛勞了一天,它累了,需要休息了,於是,它將白金似的炙熱光芒變成了絢麗晚霞,燃燒着半個天空,映紅了整個江面,也吸引着雀躍少年涌向那浪花輕拍沙灘的江邊。

這是小鎮居民一天中最舒坦的時分,也是鎮上孩童向衆人炫耀本領的最佳時候。比如,跟小夥伴們比試挑水速度與擔水重量就是其中一項。我們鎮上有個不成文的約定,每家男孩年過十歲就該學挑水了。初學挑水一般都會在夏天進行,這事情,雖不像初上小學那樣鄭重其事,但每家的大人和孩子都還是重視在心的。我是家中長子,所以,父母就很把這事當回事。不僅提前好幾天就要我準備準備,而且,父親還用心地爲我整理好挑水工具。一根青皮竹劈成的扁擔,兩頭用結實的苧麻連着鐵鉤,一副白鐵皮水桶,直徑各有三十五公分,看上去不免令人生畏。自然,我也及時向左鄰右舍的小夥伴們預告了消息。但到了要去江邊挑水的那天,我突然膽怯起來,我擔心如果水桶被江水沖走了怎麼辦?如果我不能把水擔到家門口怎麼辦?然而,愛面子的性格,又使得我在父母、弟妹和小夥伴們面前硬裝出‘挑水好漢’的樣子來,真是十足的虛張聲勢。

初次挑水,儘管我很想表現得完美一些,但是,當擔子壓上肩膀時,我的腳步就變得踉蹌起來,雙肩被扁擔磨得火辣辣地痛,儘管我用雙手擎舉着擔子意欲減輕壓力,但都無濟於事。我只好弓背彎腰,跌跌撞撞,在江邊洗衣婦人和嬉水夥伴的戲笑聲中,一路濺灑着桶中之水,往家的方向掙扎而去。“哈哈!小倌人變成老蝦公了。這擔水挑到你家裏,還不夠你爹泡壺茶吃吃。”

我這副難看相大概持續了半個月後,我的步子慢慢穩了起來,雖然還做不到昂首挺胸,但我已不再低頭彎腰了。面對曾經取笑過我的夥伴們,我很想以好看的挑水姿勢來挽回面子。因此,最理想的.方法,就是跟小夥伴們比試挑水速度和耐力。說到比試的評判標準,就是‘在挑水途中不能停歇’。當然,是不會有裁判的,而且,比試時間也都是在夏天的黃昏時分。因爲,那時候,正是浦陽江畔最熱鬧的時刻,經過一天勞作的人們,在此時可以徹底放鬆身心了,常有水性好的年輕人,喜歡遊過近百米寬的江面,到達對江後,他們或是仰躺在岸邊的桑樹林下,遠眺西天鑲着金邊的山脈;或是奔跑在江堤下那片平坦的沙灘上,對着水上來往船隻高吼幾句即興調子,讓青春活力在江面上無拘奔放。

但在小鎮居民眼裏,最熟悉的江邊景象,莫過於那些蹲在埠頭洗滌的主婦,或是在江邊捕魚、挑水的人羣了。傍晚的浦陽江畔,夕陽餘暉盡染萬物。晚飯後,只要走上江堤,就會聽到‘噼啪,噼啪’的洗衣木槌聲,此起彼落,響成一片,水埠上到處是笑談聲,洗滌聲,歌謠聲,輕鬆隨意,令人快樂。最好玩的是,誰家洗碗碟的小姑娘,拿着竹籃子,往江水中一浸,便有許多小白魚、雞毛魚倏然圍攏來喋呷竹籃裏的飯粒,追啄站在淺水區中挑水人的雙腳,我蠻喜歡被這些小魚羣圍啄雙足的感覺,酥酥的,癢癢的,那愜意的享受,真的勝過吃一根奶油白糖棒冰。

該聊聊我跟夥伴們的挑水比賽了。當然,嚴格地說,這樣的比試並不公平。由於各家水桶的尺寸是大小不一的,所以,挑大桶的人自然吃虧。我就是這樣吃虧的人,不知道父親幹嘛要我挑這對大水桶,是要我爲弟妹作個勤勞榜樣吧?但我並不想做弟妹的榜樣,我只想在比賽中不輸給小夥伴們。

這類比試通常都是在同一埠頭,在差不多年齡的少兒間進行的。由孩兒王發出口令,霎時,我們一溜少年都挑着滿滿的水擔子,爭先恐後地向着鎮小操場涌去,那裏是比賽目的地。然而,畢竟都是少年,沒多久,大家就漸漸地擋不牢了,誰都想停下來歇一歇,但誰都不想先開口。終於,在途經大樟樹下那片濃蔭時,有人大喊起來;“歇一歇吧?大家都歇不算作弊的!”話音未落,個個都齊刷刷地卸下了桶擔。這類正中下懷的提議實在是英明無比。呵呵!那個提議人將來必定會做大官的吧!

其實“途中不歇”的要求,只是吹吹牛皮而已。對此,大家心裏都明白得很,每人都在尋找作弊機會。我就是這樣做的,與夥伴們並肩同路時,打死我也不會提出歇息的建議,儘管,我已十分疲累,很想歇會兒,但我還是硬撐着等待機會。終於拐進小巷了,迅速地前後一瞥,沒夥伴跟進,於是,立馬卸下擔子,揉揉肩膀,長長喘口氣,然後,再繼續趕路。等快到鎮小門口時,就算再累再痛苦,我也要扮出輕鬆快活的樣子來,彷彿我肩上挑的只是兩碗水的分量。那時候的我,真是虛榮到了極點,但那個孩兒王似乎早看透了我的把戲,常常會冷不丁地問我;“歇了幾次?”“沒有歇呀!”每次我都是心虛地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來否認。“不說啦!”他向我揮了揮手,又給了我一個怪異的笑臉。

那時候,在小鎮上,除了我們這些挑水男孩之外,還有一個以挑水爲生人,鎮上居民都叫他‘阿城麻子’。雖說阿城是以挑水謀生的,但如果誰把他想象成臉龐黑紅、結實碩壯的漢子,那就大錯特錯了。現實中的阿城有着滿臉麻子,左眼瞎,右腳跛,黃瘦矮個,挑一副奇大的黑木水桶,成年累月,日曬雨淋,整天在小鎮青石板街巷中,挨家挨戶地叫賣江水。水以擔賣,離江近的,一分兩擔,稍遠之地,一擔一分。但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小鎮人家大多是兒女成羣,有的是擔水人力,因此,儘管阿城把勞力賣得非常廉價,但生意仍然清淡。然而,在我記憶中,阿城似乎總是笑嘻嘻的模樣,從沒有悲傷過。雖然,小鎮人都知道,棲身在破廟裏的阿城,其實他孤苦伶仃的生活是非常悽慘的。

偶爾,阿城也有走運的時候,比如,在運氣好的日子裏,他一天能接到好幾擔生意。在夏天裏,但見他赤膊短褲,光腳草鞋,汗流浹背,‘嗨嗬,嗨嗬’低哼着號子,勤快地往返在江邊和直街曲巷之間。如在寒冬,就可見阿城穿着打滿補丁的破舊夾襖,腰繫一根分不清顏色的粗布褡包,腳上是一雙頭髮編成的襪鞋。無論是冰天雪地,還是寒風凜冽,倘若有人家買水,阿城總是帶着笑容,冒着風雪,擔着沉重水桶,跛足緩行在冰滑路上,那兩隻水桶,一上一下翹翹板似的,他兩手緊緊抓住桶把,努力將桶裏的水保持得鏡面似的平。用不了多久,阿城就會在‘吱呀,吱呀’的扁擔聲中,把顧主家的大水缸挑得漣漪盪漾。有時候,恰逢主人家好日子,阿城還會得到幾分額外的賞賜。這對貧苦的阿城來說,其快樂的心情絕不亞於如今中大獎的狂喜。

在我離開小鎮那年,阿城仍然混在我弟弟那批小孩子中間一起挑水。至於他有沒有家人,他是在哪年開始挑水生涯的,他的上輩人又是做什麼的?鎮上沒人說得清楚。阿城麻子的存在就好像浦陽江流過小鎮那般地自然而然。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回到小鎮老家過年。記得是正月初一上午,大約十點鐘光景,按民間說法,正是‘點心路上’的時候。我和弟妹們一起正在吃象徵着‘年年高’的菜炒年糕。突然,在大門口響起了蒼老的聲音;

“有個難得的討飯人來拜年了!”

我驚奇地朝門口望去。弟弟告訴我,那是阿城麻子呀!十多年沒見,阿城已衰老得像個侏儒。他頭戴陳舊的烏氈帽,身上的粗布黑棉襖大約五成新,斜挎着靛青布做的乞丐袋,腳上穿的還是那種用頭髮絲編的襪鞋。弟弟嘀咕着;阿城的模樣就像個毛芋艿。我沒有弟弟那種感覺,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種無比心酸的悽楚。這是因爲阿城的命運嗎?還是爲了其他的原因?我說不清楚……

此時,母親已提着一串糉子,拿着幾條年糕,連同一包炒花生塞給了年老的阿城。他道了謝後,一跛一瘸,又緩緩地向着閭巷深處蹣跚而去。我走到母親身旁,和她一起凝望阿城的背影。只聽母親輕聲嘆道;“難得阿城在過年穿一次像樣的衣裳。多少人吃過他挑的水,可憐他老了,挑不動水了,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人會記得他?”

我想,我不會忘記阿城的,雖然我並沒有吃過他挑的水。我也會永遠記得那個挑水吃的年代,雖然距今已很遙遠。

但是,那些日子,那些舊人往事,還是值得我們去傾心惦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