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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散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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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八月,天氣慢慢轉涼,秋天悄悄的來了。田野上的風率先改了脾性,長了力氣,加了硬度,有了金屬般的質感。它把烤了一季,熱氣騰騰的蒸籠向南推了推,露出了藍的天,清的溪水。還順手拾起把小錘子,叮叮噹噹地鑿起來。花生的葉邊被鑿枯了,看上去,像給葉子鑲了一圈不太美觀的邊邊兒,還在一絲一扣的向裏邊發展。黃豆的葉子被震掉了,厚厚的鋪了一地,只剩下光溜溜的杆,挑着無數風鈴似的豆莢,迎風,譁楞楞的響。貌似碩大的玉米顯然被敲疼了,咧着嘴,呲着牙,就差叫出聲來了。還有草啊樹啊,身體裏的那些綠都被趕到了葉子上,稠稠的,幾乎要滴下墨來。

秋收散板散文

這時候,秋收就要開始了。

在家鄉,人們習慣上把秋收叫做“收秋”。簡單的兩個字,一顛倒,看上去,很隨意,內裏卻寓意深刻。淳樸厚道的鄉親們,雖然日夜生活在農家民院,耕種在田間地坎,卻也是心胸敞亮,懷揣夢想。他們不光想收回來地裏的莊稼,還想把整個豐碩多彩的秋天也收回來,藏在家中,裝在囤裏,守在身邊,然後慢慢地欣賞,細細地咀嚼。

清晨,天剛矇矇亮,家家戶戶的大門都敞開了,人們紛紛涌向村外。村外是大片大片的莊稼,矮的是花生,高的是玉米,在熹微的晨光中,清潔如玉,靜若處子。它們就像遠歸的孩子,正在等着母親把他們接回家。溝畔地頭偶爾有幾棵高大挺拔的楊樹,沉默無言。在這個季節,它們註定不再是吸引眼球的風景,而成了無人問津的看客。

最先去的,往往是男人。男人到了地裏要先犁花生。在家鄉,花生是莊稼裏的重中之重,面積大,成熟早,晚弄一天,就會落秧,刨起來,更費事。父親也去了。每回,父親都會信心滿滿地說:“我是村裏去得最早的人。”可是,到了地裏一看,早有人在自家的地裏晃動了。父親起得是不晚,但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現在,家不再是那個小院,那盤竈臺,那熱乎乎的炕頭,而是這田野,這流金淌銀的莊稼地。名義上的家,只不過是累了歇歇腳,困了歇歇乏的地方。就是在酣酣的睡夢中,手腳還拿着收割的姿勢,嘴裏還吧唧着莊稼的甜香。

父親到了地裏,卸了車,給小毛驢套上套,接着,又“打扮”起自己來。清晨,花生秧溼漉漉的,渾身披着水,像夜裏下過雨,每片葉子上都擎着一丸露珠,晶瑩剔透,賽珍珠。腳一趟進去,它們又像一羣淘氣的孩子,忽的被驚醒了,噼裏啪啦地全跳向你的褲腳上,鞋面上。不過,父親自有辦法。他拿出早準備好的兩片塑料布,綁在腿上,一直耷拉到地。然後,父親右手扶犁,左手輕甩鞭梢,小毛驢忙裏偷閒,銜一口花生葉,然後,脖子一梗,屁股一撅,後腿一使勁,踏踏地走進了花生地。地被犁開了,泥土像波浪似的涌向一邊,露出了下面白白胖胖的花生。

母親隨後到了地裏。到了地裏,母親也不說話,從地頭開始撿花生秧。母親一會兒蹲着,一會兒又彎着腰,不停地變換着姿勢。長年累月的風吹雨打,使母親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母親通過變換姿勢,來緩解疼痛。即便這樣,母親手底下的活依舊敏捷,乾淨,整齊。每年,我也會回來秋收。開始,我和母親並排着,漸漸的.,我被落在了後頭。我心裏暗暗使勁,想追上母親,可是,不管我怎麼追,也追不上。我羞愧不已。我已不是一株好的莊稼,我的腳已陌生了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莊稼離我已漸行漸遠;倘若這片土地還肯接納我,收留我,我也只不過是一株沒有出息,蹩腳的秕穀。

夜晚,地裏靜悄悄。一列列平鋪的花生,像躺在炕上的孩子,已經睡熟了。月亮升起來,月光和這夜晚一樣,清涼如水。地中間搭了一個鋪,說是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四根木棍一邊斜插兩根,上面橫一根,然後搭上塑料布,裏面卻連一根草絲兒都沒有。這樣的鋪連賊都會被逗樂的。遠處是一片玉米地,黑黝黝的,跟牆一樣,不知裏面藏着多少祕密,多少心事。

花生收完了,曬乾了,拉回家,垛成垛。接着,再收回玉米,種下麥子,地裏的活就算忙得差不多了。人們這才踏踏實實的呆在家裏,守着莊稼,守着身邊這豐碩多彩的秋天。

揚場

秋天的農家小院,再不像平常那樣規規整整,乾乾淨淨了,如果還那樣,老人們該說了:“這哪像個莊稼主?”莊戶人家的院子應該是這樣的:西廂房的牆角,立着一把鐵杴,上面的土還沒有擦淨,旁邊斜倚着掃帚;東廂房的房檐,掛着一把耙子,牆縫裏插着擦得鋥光瓦亮的鐮刀。院門旁,停着一輛小推車,上面還裝着半簸箕剛掃的樹葉子。幾間房的房頂上,曬着已經剝淨的玉米,黃澄澄的,能晃花人的眼。院子的正中間,堆着一堆還沒有剝的玉米,幾隻老母雞正在那裏低頭刨食,找蟲子吃,有時,一使勁,拉一泡屎。沒準兒,剝玉米時,碰巧就蹭了一手。你也只是咧咧嘴,卻不覺得怎麼噁心。

院子裏最顯眼的,還是那一垛或兩垛花生,跟小山包似的,看着,打心眼裏就那麼歡喜。有這花生打底,就覺得這一年,心血沒有白流,下一年,日子過得就會舒坦。

早晨天一亮,各家各戶都忙活起來了,準備開始摔花生。摔花生的傢什很多,凳子腿,鎬把,鋤把,都可以。人們往那兒一坐,就是一整天,直到月上中空,夜滴寒露。人們一邊摔,一邊聊着感興趣的話題。盤算盤算自家的收成,談論談論別人家的好壞,合計合計小麥幾時下種。偶爾,也談一些與自己不着邊際的國際大事,說者張冠李戴,聽者雲裏霧裏,卻也是別有風味。夜深了,夜靜了,但小村還沒有睏意,每家小院裏,都響着花生落在傢什上的“啪啪”聲,一起一落,波浪似的,像在合演一場慶豐收的鄉村音樂會。

花生不能摔太多,以一小堆爲宜,就該揚場了。摔多了,瞅着眼暈,而且場地有限。場,每家都有一塊,或大或小,早就碾平壓實了。在我家,揚場自然是父親的事。父親先掃一下場,一片樹葉都不能有。然後,用塑料布把四周圍好。父親不急,抓一把花生葉,舉過頭頂,鬆手,花生葉慢悠悠的飄下來。父親是在查看風勢。無風,不能揚,順風了,也不能揚。風向正好,父親這才操起簸箕。“供杴”是我的事。我往簸箕裏倒一鐵杴花生,父親一揚手,花生如天女散花般,呈扇面形飛了出去,落在地上,又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四下裏飛濺。我說,爸,您揚得真好。父親說,你爺爺揚得那才叫好呢。爺爺是幹活的把式,揚場自不在話下。有時候,正揚着,突然來一陣急風,花生葉和着沙粒,兜頭向我們拋過來,弄得我和父親灰頭土臉。

一場揚完了,花生的等級也分出來了。落在遠處的花生,白白胖胖,籽粒飽滿,我們稱爲“上穰”。這樣的花生,一小部分儲藏起來,留作來年的種子;一大部分出售,能賣個好價錢。落在近處的花生,全是不成氣候的“癟子”,我們叫做“下穰”。這樣的花生也有用,拉到鄰村的榨油坊,能榨出一年吃的香噴噴的花生油。

一垛花生,要摔十幾天,要揚好幾場。等全部揚完,花生入囤,院子打掃乾淨,這一季揮灑汗水,收穫希望的秋收纔算真正過完。

拾秋

我們正在地裏收花生,幾個婦女騎着自行車從遠處過來。我問母親,她們是幹什麼的?母親看了一眼說,拾秋的。她們不過大秋嗎?城裏人過什麼大秋。說話間,她們從我們身邊翩然而過,每輛車的後座上都綁着口袋和小鎬。她們到了一塊剛收完的花生地,下來,向旁邊還在收秋的人問明瞭情況,這才下地去拾。

這些人和我們一樣,也是秋天田野上忙碌的風景。但是,我們是在勞動,她們是在放鬆。她們累了,可以無休止的歇着,餓了,可以隨時回家。我們不能。她們是在秋天找點兒事幹,而我們是在大幹特幹整個秋天的事。

我跟母親說,等收完了莊稼,我們也去拾秋。母親說,行。

其實,不用我說,母親也會去的。母親節儉了大半輩子,絕不會讓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像丟石子一樣,丟在地裏的。眼瞅着它們,長出芽,然後死去;或者腐化成泥,融入土地。母親說,那是遭罪。母親對待糧食,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收花生時,母親會把花生棵下面的泥土,整個翻撿一遍,儘量找出藏在裏面的花生。所以,每年大秋,母親的手總是黑乎乎的,有時洗都洗不掉。

莊稼終於收完了,母親帶着我去拾秋。秋收後的田野,失去了往日蓬勃的生機,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裸露的土地,除去了身上的負重,輕鬆了許多,想好好睡一覺。溝畔上的幾棵大楊樹,形單影隻,沉默了許多,沒有了朋友,它們心裏也會難受。一羣小麻雀嘰嘰喳喳,飛上飛下,歡實了許多,它們正在享受生活,它們是先於我們而來的拾秋者。

我和母親走進一塊地。剛剛下過一場雨,鬆軟細膩的沙土地上被砸出了千點萬點的小沙坑,密密麻麻,像有一羣淘氣的小田鼠,玩耍時踩出來的。忽然,我看見一個白花花的亮點,走過去,原來是一粒花生,被雨點撣去了身上的浮土,露出了白皙的身影。我把它撿起來,放入籃中。我低着頭,在地裏慢慢地走,來回來去地走。地裏還有許多這樣的小亮點,魚鱗一樣,不時的刺亮我的眼。

母親在我後面,蹲在地頭,拿出準備好的小鎬,一鎬一鎬地拾起來。不時,有一兩個花生像調皮蛋兒似的,跳出來。在黝黑的泥土裏,潮溼的花生愈發顯得白胖。母親一邊拾,一邊和我說話。母親說,拾花生會上癮。如果碰上一塊地,這塊地的主人又是個懶散的主兒,就像村裏王二兩口子,幹活稀里馬虎,幹得快,丟的也多。不信,上他那地裏去拾,準拾得你不想回家,忘了吃飯。不過,他那地早有人拾了。這是經驗之談,我深信不疑。

母親拾秋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有一回,我回家,見父親正在廚房裏做飯,卻不見母親的身影。我問父親,母親幹什麼去了。父親說:“拾花生去了唄。這不,連飯都顧不上做了。”正說着,母親推着車進來了,後座上綁着半口袋花生。母親那天着實高興,有說有笑。我愣愣的看着母親,母親爲什麼這麼高興呢?是看見我回來了嗎?還是因爲又拾回來那麼多花生呢?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勤勞的母親,像在抻皮筋,無形中把秋天拉長了,也把收回到家裏的秋天,加高加厚變香變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