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孃的眼神散文

閨女第一次要坐飛機遠行，妻子坐在女兒側對面，盯着女兒好長時間。女兒擡頭看見，說：“媽，你幹嘛呀？這種眼神。”

看看妻子，那眼神我一時也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同。回頭一想，這不是小心翼翼的眼神嗎？這種眼神，小時候經常見過，外出讀書的時候見過，工作以後見過，前些日子也見過，只不過沒有留心。

小時候，很喜歡看電影。放映隊每個村子輪流轉，本家姑姑領着我跟着轉，一部電影不知看過多少遍。到外村看電影，坑坑窪窪的路，黑燈瞎火的，一不小心，就可能掉到水井裏，河溝裏，冰窟窿裏。每次外出，母親都要按住我的肩頭，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定要緊跟你姑姑走，千萬不要離開半步，聽見沒有？”

我很不耐煩，太囉嗦了：“聽見啦，聽見啦！”

有一次，姑姑和叔叔們爲了抄近路，橫過一條河道。水倒是不深，可是那道河壩可是太高了，我一連摔下來三次。叔叔和姑姑們似乎把我忘了（後來大了才知道，我就是個燈泡，人家都是成雙成對的），當他們發現我丟了找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累得睡過去了。

母親聽說後，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狠狠在我屁股上拍了幾巴掌：“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

我看見媽媽的眼淚嘩嘩直流，那種眼神，驚慌？怨恨？自責？慶幸？實在說不清，但是，至今都能想起來，那是母親小心翼翼的眼神，唯恐孩子有一點點閃失。

多年以後，半夜時分，有一次女兒發高燒，腿都軟了。我不知道我的眼神如何，妻子的眼睛裏不僅有淚水，更有着驚慌失措，有着心急火燎，有着無邊無際的自責。我急忙騎着自行車帶着妻女往醫院裏趕。走到半路，妻子哭出了聲。我把自行車一扔，截住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一看：“沒事，打針就可以了，看你倆的眼神，好像遇上大地震了。”

是啊，兒女遭遇苦難，恐怕在爹孃的心裏比來一次大地震還要驚恐萬狀。

讀初一的時候，晚上回來，不小心撞在跑計劃生育的舅媽的自行車上，左眼受傷。母親捧着我的臉，眼睛裏充滿了憂傷，淚水嘩嘩直流：“這要是有個好歹，長大了可怎麼娶媳婦啊？”

爹孃決定領着我去文登治療。醫生做檢查的時候，我瞥見父親那惶恐的眼神，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醫生，幾乎沒眨過眼。醫生說：“沒事兒，只要堅持吃藥，休學靜養就沒問題。”父親的眼睛裏立馬就充滿了光亮，竟然眨巴得厲害了。

當我離開家到千里之外讀大學的時候，父親送我上車，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用眼睛盯着我半天。而我毫不理會，上了車竟然沒有跟父親揮手告別。車子都開始走了，我纔想起來趴在車窗看父親，依然在張望。現在想起來，父親的眼睛裏除了擔心，還有什麼呢？在自己身邊21年，沒離開半步的兒子，一下子要半年後才能回來，那種滋味，一直到我自己的女兒外出讀書，我才真正體會到。父親當年盯着我的眼神，我才猛然想起，一下子懂得了，可惜太晚了。

歲月改變的不僅僅是容顏，更多的'，改變了人的眼神。兒女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要做自己的事情。做爹孃的，再也沒有了力量和勇氣橫加干涉，甚至勸導的機會都沒有。於是，焦慮、關切、擔心、關愛……一切的一切，就化作了小心翼翼。

每次回老家，爹孃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前些日子回家，父親拔了些油菜，眯着眼睛，一棵一棵擇得一絲不苟，唯恐留下一片枯葉，沾上一粒砂土。我說：“爹，不用那麼仔細，回家你媳婦就處理了。”

“你們那麼忙，我閒着沒事，也累不着。”說着，又眯着眼睛把油菜裏的一隻小蟲子捏出來。

吃飯的時候，母親煮好了麪條，一個一個地剝着蜆子。我坐下來喝麪條的時候，母親把蜆子肉全倒進了我的碗裏，不容我推辭：“吃了，都吃了。”母親的眼神讓我無法拒絕，那是隻有爹孃纔有的真誠的眼神，唯恐兒女吃不飽吃不好的眼神。幾乎是在母親的監督之下吃完了麪條，母親的眼神也越來越柔和，真的是一切笑意悉堆眼角。

兒女的生活與事業，爹孃早已無法參與了。隨之而來的，就是掛心，關心，擔心，揪心，卻被兒女說成“瞎操心”。當我們的年齡長成父母輩分的時候，似乎膽子也大了，口氣也粗了，在爹孃面前是個大人了。“你們這些老頭老太太”從嘴裏時不時蹦出來，覺得挺順口。可是，你揣摩過爹孃的感受嗎？

前天父親說，眼睛老是流淚。我扒開父親的眼皮，心中一陣驚悸。五十多年了，我什麼時候這麼仔細看過父親的眼睛？雖然有淚水的浸潤，卻渾濁，卻模糊。這雙眼睛，在我小時候，是那樣的嚴厲，甚至兇狠。慢慢地，消退了鋒芒，不知什麼時候，竟有那麼多的慈祥。現在，慈祥依然在，卻增添了憂傷，增添了對兒女的依靠……

當我坐在駕駛室裏，看着站在門口的爹孃無言的雙眼，暗自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