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母親日誌

母親住在距我百里的城裏。撥了個電話給母親，母親對我似有訴不盡的苦。靜靜地聽着，我不由地擔心起她了——那塊被風吹落的玻璃似乎正在破碎着我的心……哥哥工作太忙，不曾探望一下依然沉浸於喪夫之痛裏的母親。妹妹婚姻不幸，心中有太多的思慮，也無心顧及母親的孤獨落寞。

我呢？一提起“母親”，心就沉甸甸的。我曾經恨過母親，那是我心口永遠的痛……

母親是那種個性剛強的女子。正因烈性，所以與父親有太多的爭執。母親膚色極白，一口碎玉般的牙齒，且伶牙俐齒的。父親個子較矮。母親與他站在一起，愣是要出挑不少。照理說，父親能娶到母親當是心花怒放，愛憐有加。奇怪的是，父親的心卻始終在風中飄蕩。記憶中，母親常恨恨地提起父親的“豔遇”，說到激動處，竟落淚不已。而在平時，母親是不落淚的。父親冷落母親，對幾個孩子卻極爲疼愛。每每母親打罵我們，作父親的總是暗地裏勸慰我們。因此，在年少的我們眼裏父親的形象遠比母親高大。

記得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時，遠遠地望見黑壓壓的一大堆人擠在我家門口。我飛跑着，近了，看到了驚人的一幕：母親披散着長長的頭髮，瞪圓了大大的雙眼，雙手在空中揮舞着，時不時地指向父親，口中唸唸有詞……我沒有聽清母親喊些什麼，只是下意識地趕緊用單薄的身子板橫在父母親中間。但母親不肯理會我，雙手越過我的`臂膀，伸向父親的頭髮。看到她氣勢洶洶的樣子，父親也發起狠來了。在那種情境中，我哭了。淚眼朦朧中，我瞧見了圍觀的人們中有的皺眉頭，有的狠命地搖頭，有的冷笑……就在那一時刻，我發覺自己恨起母親來了。那一年，我十六歲。

之後不久，我在學校經常參加作文比賽並多次獲獎。班上的一位性格外向的男生不時地從我家門口經過，想要與我多多交流“文學”。母親“嚴陣以待”，他就轉而寫信給我。信件被母親捕獲了，最終成了“我女兒主動交給我，請老師處理”的聲討那名男生的罪證。爲此我沒少遭班上男生幾名死黨的冷眼。當我得知他們冷待我是因爲我母親提供的我的“叛徒行徑”時，我心裏對母親的恨意又加一層了。

參加工作後，我極少回家。總是不願主動去面對母親。那時我先生猛烈地對我展開攻勢。母親極力反對這門親事。但我與先生還是熱烈地戀上了。愛情的力量戰勝了一切。母親見阻擋不了我們，竟跑到我與先生的工作單位大吵大鬧……

那一段時間，我與母親鬧得不可開交……

好在我與母親的關係沒有繼續惡化下去——

在我懷孕的後期，我強烈地體驗着即將成爲母親的喜悅。我開始念及母親了。我在心裏暗暗地想：母親也是如我懷孩子這般地孕育了我呀！不只我，還有我們兄妹幾人呢！她也曾是多麼歡喜我們的到來呀！我，我怎能這般冷淡地對待母親呢？在那一念間，我對母親的愛意復甦了。

再往後，我的女兒漸長漸大，越發可愛了。我時不時地帶着她穿梭往返於婆家與孃家。母親聽到外孫女一聲聲拉長了的“外婆”，樂開了懷。母親一反以往的“嚴厲”，對外孫女特別的“放任”：每當外孫女吵着要吃麥當勞，節儉的她竟立馬牽着小孩的手到店裏去。有時排了好長的隊，腳都站麻了站酸了她還是樂呵呵的……

在我眼裏，母親越來越慈愛了。我越來越能夠從歲月的珠絲馬跡中尋找到她對我的關愛。曾記得，母親提着一籃雞蛋硬是扯拉着我到了班主任家裏；曾記得，母親在狠罵我眼淚不值錢後，爲我摘來了草藥敷在我劃了一道長口子的傷口上；曾記得，母親在不小心摔破了頭時，卻堅決不讓父親把消息告訴正在參加大學畢業考試的我……

如今我已是人到中年了。經歷了婚姻生活歷練的我，終於明白了母親當年的苦與痛。一個女人，不管她有多麼的強，沒有丈夫如水一般的柔情呵護，她是心“虛”着的。心“虛”着就容易脾氣急躁，脾氣急躁就更會導致婚姻生活的惡性循環。更何況當年的母親的心正經受着“背叛”的烈火的煎熬呢！！

而曾經背叛母親的父親，在臨去之前，握着母親的雙手斷斷續續地呼喚着母親的名字，向她訴說着無窮的懺悔：“美，假若我的病能好，我一定要好好地補償你！我要幫你捶背，幫你做飯，幫你……”但沒有假若，父親還是去了。徒留母親在風中獨自品味那撕心裂肺的痛：年輕時，不曾和睦相處；年老了，想要相依相伴，卻陰陽兩隔！

今夜的我，坐在燈下懷想着母親的一切，懷想着父親對母親的愧疚。我不再恨母親了，完完全全地遺棄了那曾經的恨。我對母親惟餘無盡的感恩。感謝母親給了我寶貴的生命，讓我得以感受這世界的美妙與歡娛。感謝母親辛勤地撫養了我，讓我的生命得以延續，讓我有機會在生命的不斷蛻變中不斷地成熟。感謝母親曾經無意中帶給我的傷害——有位哲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人往往因爲傷痛而更加清醒，因爲阻力而奮發前行。是的，痛苦與傷害，原來也會變得可愛！即便是母親曾經帶給我傷痛，也讓我對她滿含熱愛！

金黃色的燈光灑在碎花被面上，灑在熟睡中的女兒嬌美的容顏上。當我含情凝望女兒時，我忽地覺得：我與母親的心貼近了！關上燈，閉上眼，我告訴自己：“明天，我一定去看望母親！親手爲她安上一塊擋風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