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的散文
初中時的美術課上，老師讓同學們設計一本書的封面，這兩個字突然就出現在我腦海裏面，我想我以後要寫一本書，就叫《憧憬》。
十幾年過去，這個願景一直不曾被抹去過，只是過去的種種每每去回憶裏翻找，都像在折磨自己，手上的每個小疤痕都在時時刻刻地提醒我，我的童年受過許多孩子不曾受過的苦難。
二
我出生的時候，奶奶家裏很窮，連吃的豆油都要去鄰居家借，媽媽是個非常勤勞的女人，我稍微長大了一些，母親就下地幹活了，爲了給我加強營養，她讓外婆每個月都要來給我送些吃的，轉過年，又生了妹妹,家裏的條件更加不好，幾畝地根本不夠一家人的花銷，爸爸盤算着要去打工，爸爸走後，家裏大小事情都落在了媽媽的肩上，秋收時，媽媽爲了多掙點錢，去了很遠的地方割稻子，把年幼的我們放在了外婆家，東北的深秋已經很冷了，我和一起玩的同伴說：“於秋雨，能把你的棉鞋借我穿一下嗎？”同伴回家告訴了她媽媽，她媽媽又告訴了外婆。
孩童之間的對話從來就沒有什麼邏輯可言，可是從那以後，每年天氣涼了，媽媽都會給我和妹妹多做幾雙棉鞋。
在她心裏，我和別人借棉鞋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不想她的女兒受任何委屈，勤勞的她只是想多賺一點錢補貼家用，不能給孩子及時準備好禦寒的棉鞋而內疚不已。
家裏的條件一直不太好，我和妹妹也從來不覺得我們比別人缺少什麼，反而有一種清苦平安的幸福感。以至於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各自成家之後，覺得知足常樂也是一種不錯的生活態度。
三
媽媽太能幹了，每天一睜眼，院子裏的雞鴨豬都餓的嗷嗷叫了，反正在我的記憶裏，在她生病之前的所有時間從來沒有帶我出去玩過，唯一的一次有印象還是她帶我和妹妹出門，妹妹坐在自行車的大槓上，我坐在後座上，在她上車之前的助跑中飛起一腳給踢飛了。
媽媽每天忙個不停，春天栽稻子，夏天鏟地，秋天起土豆，冬天做鞋搓苞米。她好像從來沒喊過累，直到有一天，她走路走到了沙堆上，放鵝的時候丟了鵝，做的菜混進了土豆皮，經常頭疼得厲害，爸爸卻說她是裝的，我看着媽媽敲着醫院的桌子和醫生大喊大叫，我在走廊裏拿着幾乎見不到的零食，慌張到不知所措。媽媽很快就做了手術，命保住了，可是眼睛失明瞭。這花光了她這一輩子所有的運氣。
家裏債臺高築，那年過年，我和母親去外婆家，在火車上，母親聲淚俱下地對列車員訴說着她的遭遇，換來所有人的同情。雖然不用買票，但我仍然覺得我不值一提的自尊低到了塵埃裏。
妹妹和爸爸留在家裏過年，分開過年是因爲可以少花點錢。
3
奶奶一輩子沒享過福，爺爺抗美援朝時炸傷了腿，回國復原後當了大隊的會計，五十多歲時得了直腸癌，沒多久就去世了，我沒見過爺爺。爸爸媽媽結婚後，奶奶把房子留給了爸爸，然後每個伯伯家待一年，三個兒子輪流照顧。媽媽生病後，奶奶每次到我們家來都會很辛苦，後來大伯二伯商量奶奶不再來我們家了，一是因爲我家條件不好，冬天太冷，奶奶容易生病。二是她在我們家沒人照顧她，她還要反過來照顧我們。
每當奶奶輪到我們家的時候，就會把他從二伯家帶來的好吃的分給我和妹妹，那是我們從沒有享受過的食物，卻沒有想過奶奶沒有捨得吃它們一口。
奶奶有很嚴重的風溼病和氣管炎。常年的病痛，加上居無定所，讓她看起來比同齡的人要蒼老很多。終於有一天奶奶去了醫院，那天天空下着小雨。上學的路上，我的腳步很沉重，雨淋在身上也渾然不覺。
十二歲的我，對於奶奶的病無能爲力。幾個月後的一天，傳來了奶奶去世的消息。膽小的我，甚至沒有勇氣去見她最後一面，多年後的現在每每想起依舊後悔不已。
奶奶出殯後，爸爸回來收拾奶奶的遺物，把我叫到了眼前，對我說“孩子，以後你沒有了奶奶，我沒有了媽媽，這就是我爲什麼堅持要你媽做手術的原因，一個人要是沒有了媽媽會有多淒涼，即使你們的媽媽再也看不見這世間的一切，只要她在，當你們每天回到家，她就在屋裏等着你們。”說罷，爸爸眼淚直流，我也跟着哭得稀里嘩啦。
第三天夜裏我夢見了奶奶，她的笑容依舊是那麼慈祥，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她卻告訴我她要永遠離開我了。奶奶的身影漸漸模糊起來，我哭着擡起頭，看見了滿天的繁星。醒來後我告訴了爸爸，他說我是太想念奶奶出現的幻覺，而我更願意相信奶奶是捨不得我來跟我告別。
四
父親是一個並不高大的東北漢子，也許不能算是漢子，母親沒有生病時，他每天按部就班地伺候地裏，千篇一律卻也平淡自然。他是一個慈愛的人，起碼對於他兩個女兒是這樣，有一次，他帶我去姥姥家，路上下起了雨，父親在路旁的柴垛裏掏了一個窟窿，讓我坐在了裏面，而他就站在屋雨裏淋成了落湯雞。那個瞬間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裏。當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爲人父母之後才覺得，那樣一份簡單的人之常情，於爲人子女來說是多麼深沉和厚重。
冬天，我和妹妹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屋裏才覺得手要凍僵了，父親每次都是讓我們把手放在他的後背上。當時只是覺得父親的背脊和懷抱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它不同於火炕和火爐，永遠不會灼傷我們。
直到現在，我才理解二十年前的那場變故對於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意味着什麼，一對年幼的女兒，雙目失明的妻子，掙錢還債成了他的首要大事，可是女兒和妻子怎麼辦？有人提議說把妻子送回孃家吧，反正她也看不見了，九十年代，得癌症的十里八村也不見得有一個，就算被人戳脊梁骨也無可厚非。可是對這個瘦小的男人來說，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可偏偏妻子又手術成功了，死不可怕，艱難的是怎樣活下去。
輟學的那一天，我哭了很久，恨老天爺爲什麼連我唯一喜歡的一件事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父親只是說“孩子，你看咱家的條件，這書，你是真的讀不下去了，你自己考慮考慮吧！”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流淚，反正那個夜晚，我看着媽媽開顱手術留下的疤痕，連反駁的能力都沒有，我甚至希望和父親大吵一架，然後離開家，我甚至希望他能心狠一點，給我下一個不許再讀下去的命令，也許那樣，我可以歇斯底里地反抗，和父親據理力爭。可是我是周圍人眼裏懂事的孩子，懂得爲父母分憂，懂得儘自己的能力在少油少鹽的情況下做好一家人填飽肚子的三餐。
我從來就不想做一個懂事的孩子，可我的一切思想都只能放在肚子裏。當我站在打工的飯店陽臺上，看着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從校門口魚貫而出的時候，我深知，人是那麼渺小，在命運面前，無能爲力。
五
苦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時至今日，當我想起從小到大的種種，那些令我自卑和不安的家庭和環境，當我終於不再爲之感嘆，並有能力去做一些改變的時候，我覺得老天還是眷顧我的，它沒有讓我變得更加可憐，當我自己有了孩子，沒有讓她去經歷當年同樣年紀的我承受的那些負擔。我以爲，她的肩膀遠沒有她的媽媽堅強，因爲我承受過，才知道有多難過。還好，如今的生活充滿了陽光。父親從來不允許我們提起從前，當生活變得越來越好，那些艱辛的生活印記，深埋在心裏的某個角落，偶爾翻出來就會深深地疼一次。
我憧憬的生活終於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