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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甲埠村變奏曲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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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能走於埠上,也可能走在湖底。我們行走的可能性和真實性不由我們說了算,而是時間。如果時間是條無始無終的線,我們便走在其中的某個連接點上,我們分辨不清,但它有始有終,且將散失或深埋於時光之內。那是公元2015年10月6日上午接近午間時分。秋高氣爽。瓜果含笑。

晾甲埠村變奏曲散文隨筆

我們走的埠叫晾甲埠。“晾”是個簡短的字,它的意義在陽光下的陰影中跳舞,曲子是湖水與蘆荻的合奏,偶爾摻進數聲鷺鳴。“甲”是一羣或一個人立於埠上,脫去重衣,面對浩淼湖水的舞蹈。已經很遠了。我們站在時間的這個點眺望不到那個點。已經是歷史。沒有任何已逝的場景能夠真實再現,我們只能在故紙堆裏想象。

相比於唐朝徵東大軍駐紮“埠”上,“晾甲”後而去,我更欣賞楚漢相爭年代來自楚將龍且的歷史傳說。龍且,楚軍驍勇之士,卻非漢將韓信兵術對手。在古高密國西南燈杆埠一夜激戰,龍且軍敗,只將軍一人,殺出漢軍重圍,北逃至一座湖岸。湖水無邊,風搖蘆花,阻斷所有去路。將軍下馬,擦去臉上血痕,頰暱馬鬃,似有別過之意。戰馬長嘶,沿湖奔去。將軍脫去了“甲”,落地鏗鏘,汗水血水沾滿衣襟。將軍面湖而立,面露笑容,晨曦塗抹了他的脊背,也灑滿了他望見的湖。萬箭飛來,攜帶哨音,像首舞曲,將軍展開雙臂,他要擁抱的是一個早晨。他看到愛駒折回,衝進箭矢的合奏,它的舞蹈優美,它倒地的瞬間他沒能看見,一行驚厥的白鷺望見了他們最後的舞步,在時間的長線上閃耀成模糊的點。

晾甲埠,因人聚居而成村,立埠面湖,始於龍且和韓信屍骨難覓的明朝而成於清初,時間並不記得什麼,是我們穿堂風般經過,在某個點短暫停留,留下痕跡也撿拾查看歷史的痕跡。那個上午,我們走在時光遺留的“晾甲埠”這個名字上,一步可以越過千年,它的悲壯早已追隨湖水退去,留下的是廣袤沃野和生生不息。變遷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在我們能感受和無法感受的時空中進行,其單向性和不可逆猶如倔強前行的時間,我們被它推着,由現任村主任李儲金先生引領,從村北平直的道路自東向西走過。李大偉兄依然邁開他軍人的腳步,軍人也並非目不斜視,比如忽見首長在地邊彎腰種麥子,或首長望見更高官階的首長在爬牆,但他還是努力走成了直線,宛如熟透的蘆荻,有飄白的頸項與頭顱。官天強兄源於寫文章滲入體內的地龍功,行走中不需要表現爲橫平豎直,功夫的至上境界也許就是不施拳腳而云止風停。詩人煙驛除了詩文腹稿,已是武功盡失,落在了後面。前面和後面,對一條村莊道路而言,只是一小段距離,而在時間的線上,它的兩端,正觸及遙遠。

而我,站在路旁淺溝邊上,躲在白楊樹後——那姿勢遠不如龍且舒展——看一臺播種機自南往北,將麥粒播種於新耕的泥土裏面。稍遠點,一間青瓦的看護房,以古舊的眼神與我對視。再遠處,幾間民房掩映在楊樹林下,陽光穿透空地,將它們點亮。這裏,也許曾是那面湖的組成部分,曾經銀光閃耀,波瀾不興。而今,人在湖底行,禾苗湖中長,沃土綿長,仔細翻看,或許還能找到幾根魚骨吧。那開闊的地界,讓我恍惚,是那面湖真實地存在過,還是我的所見是更真實的存在呢?時光中,那一個是虛設的環節?

看,地瓜蔓上有花。煙驛一聲喊,讓我回到現在。我們已經走到貫穿村莊的南北路。路崖一壟地瓜,茂密的地瓜蔓開了鮮花,喇叭狀的鮮花那樣真實、鮮活,一隻只小喇叭面向四方,吹奏的也許是一支變奏曲吧。

過了南北路,繼續往西,是晾甲埠村的西北角,也是村莊耕地集中的所在。道路變窄,迤邐西去至高密西外環高架。我們要去晾甲埠村佔地百餘畝的果園。我們想吃蘋果。我們需要先穿過村莊的墓地。路北墓地荒草變黃,迎風搖晃。時間彷彿停止在了這裏。其實時間正沿着道路繼續向前流淌。墓地,不過是時間與生命的彼此遺忘和漠視。衆多生命終將陷入如此這般的混沌境地。我們走過了它,在薔薇的零星花朵和枳樹果面前短暫停留,越過木籬,我們眺望柿子樹金橘色的果實,王姓一家的蘋果園到了,它在百畝果園路北的中間位置,木籬打開,蘋果香外溢。

現在,幸福生活攀上蘋果樹杈,親吻了一粒粒果實,在它們臉上留下殷紅的印記,主旋律是鋼琴的奏鳴,小提琴重複簡單的背景,風從南面吹來,懷揣綠的暖意,回到透明的故鄉,在小路旁駐足,在李大偉兄和官天強兄的手指間纏繞,看他們優雅地享受生活。優雅,是品質生活的保障。譬如煙驛,從這棵蘋果樹奔去另一棵蘋果樹,眼望一隻只滴露般的鮮果,只咽口水而不品嚐,也是優雅的分支。牙痛。她說。

風捲殘雲,兩粒蘋果下肚的我,早已鑽入果園深處。蹲在樹齡超過二十歲的蘋果樹下,欣賞粗壯的樹幹和觸地的果枝,果樹老皮盡裂,裂開的是歲月田畝,除了蜜汁,還傾瀉滄桑。我在密蔭中移動,像那面湖中的一條魚,在湖底遊歷。斜視湖面,歲月如梭,篩下縷縷絲線,被蒲草反彈,閃動如鱗亮斑。我看到一個人,卸下厚重的鎧甲,它落地時反射的太陽光是一首古老的楚歌,穿透了湖底。他最後的舞步像堵牆倒下,是的,一堵牆轟然倒地,像坍塌的歷史,潰散的時光,也像湖水,向遠方消褪,清洗了記憶。那個人不是龍且,又似龍且,一柄長劍刺入泥土,聳立並錚錚有聲。歷史的威武並非以怎樣的方式得勝,而是選擇怎樣的方式倒下。那是另一種主旋律,它更優雅,值得讚美。

假如我們是魚,我們便來自那面湖。我們上岸,在村莊穿行。我們走過城市與鄉村的結合部,走過因城市發展而滲入村莊肌體的.那部分,像走過一首城鄉合奏的交響曲。我們環繞村莊,走過紡織廠、鑄造廠、皮革廠,也走過養殖場、器具製造廠。我們走過一幢幢新建的排房,水泥光滑的路面,盛開在衆多門前的月季花。我們在晾甲埠村南一棟老房子前駐足,試圖通過青磚、土牆、木椽、葦檐、鏽鎖、柴門……觸摸不遠的過去居民的粗簡生活。我們走近石牆旁村子裏最後幾頭耕牛,想問問它們如今生活的怎樣。我們停下腳步,面向秋風,欣賞一戶李姓人家東側精緻的菜園,絲瓜架下,我們翻看碧綠的菜葉,想知道幸福和富足是否也包含着非物質的元素。我們呼吸了空氣和水,我們吃過蘋果,我們還想口含菜葉,用迥異的語調說話……

我們終於走到那個“埠”,我們可以在那兒,像龍且將軍那樣,面對一面湖。

我看到了那面湖,從晾甲埠村的“埠”頂,看到了古高密帝國的百脈湖。清初,高密籍進士單烺回鄉巡遊,也看到了它,他寫道:

湖上人家水四圍,籬邊撒網曝斜暉。

菱絲霜落田雞瘦,菰米秋香野鴨肥。

步去黃花岸曲曲,坐來紅樹葉飛飛。

晚秋幾處村煙起,人影詩情在翠微。

這是否是龍且將軍望見的湖,在他倒下的那個早晨?時光流轉,時光拉直了時間的長線,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點上,人們用急促又遲緩的腳蹤,彈奏了一首變遷的曲子。

起初是舒緩的,旋律似有若無。人們圍湖而居,早起捕魚捉蟹,傍晚栽蒲植葦,牧鴨墾桑,與湖相伴,演奏的是漁之曲。然而,膠萊河泄洪,膠河五龍河改道,百脈之源折斷,濼泊枯乾,湖水滴盡,一片湖海,如龍且將軍般,萬矢之下,轟然倒地,滄海變桑田,人們拾耒耜,修耬耙,築臺田,匆忙演奏起耕之曲,一遍又一遍,演奏了幾百年。終於,工商業文明,如村前的高速列車,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眩人的速度駛來,晾甲埠人在半夢半醒之間,抱起琵琶,環顧左右,輕釦和絃,問那深埋的魚骨,該怎樣彈奏這支曲子?

我們站在埠上,更像站在湖底。我們站在此刻時間的點上,又分明埋沒在漫長曆史的線內。我們聽到一支固定不變的曲子,又參與其中不斷變換節奏。我們站在現在,猶如立身過去。現在這個詞,是個多久的真實又是個多遠的將來?

一個龍且倒下了,再無龍且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