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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環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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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眼前那一對閃着璀璨光澤的球狀小傢伙,我決計要戴耳環了,這是自上次我的決定之後最果斷的一次。我對着鏡子,看耳垂上面的那個小洞,還好,還在,不管時間過去多久,它一直穩穩地呆在那裏,一副寵辱不驚的小模樣兒,既不着急着長到填滿,也不着急着讓我注意到它的存在,彷彿它早就知道,只要瓜熟了,蒂自然會落。

耳環的散文

當然,我無端地在耳朵上穿出一個洞的那一天,絕沒有想過它真的就此陪伴我的一生,靜靜地看我的喜怒哀樂,並且頗有些陰險地見證着我在歲月裏的狂風與麗日,嘲弄着我小小的用心,酸酸的揣測,以及對自己暗暗的較勁。如果說生命是一團烈火,這爲了戴上耳環而穿出來的耳洞,大概,頂多也只能算一根並不熱也不亮的柴,在衆多的柴裏,從來很少惹人注目,但它卻一直陪着我燒,怎麼也不甘心化成灰。想到這裏,我不禁在鏡子裏多照了一下。

洞雖小,卻鮮明。拿着耳環上的針對着輕輕轉動,竟一下子透過去,沒有想象中的“噝”的一聲,也沒有半點痛感,彷彿我昨天才戴過它似的。耳環很小,熨貼地伴着耳垂,像個精靈一般,張了小嘴,對着我笑,說,再不下來了,就這樣,挺好。我再看在耳環映襯下的下頦,竟然瞬間明媚精緻起來,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候,於是又戴上了另外一隻。雖然兩隻耳環永世也見不了面,卻心有靈犀般地交相輝映,讓人真心不捨再讓它們回到櫥櫃裏,再去任人挑選。果斷地說,買下了。第一次不在乎價錢。

這是這個春天最讓我心動的一次遇合。那對耳環從打造之日起便註定要歸向我的耳洞,而我這兩個小學三年級就穿好了的耳洞,也註定用了二十幾年時光,等待這對耳環。世間的緣份,竟真的奇妙如此麼?

那時候,我還是混沌的一個孩童,比我大兩歲的曉風與我一個班,成績卻遠沒有我好,所以總是一臉自卑地低着頭,沉默寡語。她有一對美麗的大眼睛,和一身使不完的勁,我試過與她打架,總是我還沒來得及用勁,她就一叉腳一甩手把我放倒了,所以,在她面前,我也總只是小妹,她的權威有時候比母親還強。

本來我們的身高一直不相上下,可是忽然有一天,母親說,你看,曉風比你高出一大截了,你要快快吃飯快快長啊!我猛地一驚,再看,果然,她好像一夜之間挺撥起來,臉上無意中淌出的驕傲神色讓我無地自容。因此,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也就更加不可撼動。

那年端午前一天,田野間煙色迷濛,母親坐在門口包糉子,父親到池塘裏扯菖蒲,到大堤上割艾葉。曉風悄悄地在我們家的後門招我,說,她們都穿耳洞去了,你去不去?我雖然不知道穿耳洞意味着什麼,但是,戴耳環總是大人們的事,小孩子穿耳洞,大概與“作怪”劃不清關係,所以心裏慌慌的,不敢。她看我神色遲疑,眼裏即露出鄙薄之意,果斷說道,那好,你不去,以後,大家都能戴耳環,你可別在旁邊乾着急。我有些動搖,又問道,痛不痛?她說,她們都說不痛,就像螞蟻咬一口。聽她這麼一說,我便決定去了。

我們從後門口穿過竹林跑着去的,母親依然在怡然地包着她的糉子,父親也依然在割着他的艾葉,誰也不知道,有一個叫曉風的女孩,拐走了他們安靜長大着的孩子。

從家到穿耳洞的醫生那裏,要越過一個小小的山崗,路兩旁是成片漆黑的松樹林。曉風拉着我的手走得很急,我的心惴惴地跳到了嗓子口,分不清到底是爲了這松林的恐怖,還是母親的責罵,亦或是對耳洞的驚喜期盼,總之,那天的那條路在我的生命經歷中,顯得格外漫長。

醫生的家就在我們本應就讀的小學學校旁邊。我父親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選擇了另一所小學,所以這個學校於我便十分陌生遙遠甚至神祕,我無法明白爲什麼他選擇那裏而不是這裏,但這樣想來,生命中的無數個偶然,便匯聚成了今天的我吧?

醫生的房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全是一色的小女孩,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爭先恐後,蔚爲壯觀。我怯怯地排在最後,總有幾分退卻之意。曉風緊緊攥着我的手,手心裏也滿是汗。不一會兒,兩個女孩笑着出來了,我偷偷瞄一眼她們的耳朵,耳垂上都多了一根黑色的棉線圈。曉風扯住一個的衣襟,問,痛不痛?她們對着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不痛啊,就像螞蟻咬了一下。我的心這才放下來,她手心裏的汗也漸漸涼幹了。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輪到曉風了。她很勇敢地進去,我尾隨其後。醫生說,你們兩個,先揉自己的耳垂,揉到麻木。我們照做後,只見醫生從酒精裏拿起一根上面穿了黑線的縫衣針,把曉風拉到跟前,捏住她的耳垂,飛速地將針從耳垂這邊穿到那邊,找了個結。我轉臉看曉風的神情,鎮定自若,好像半點也不痛。

但輪到我時,手心還是忍不住冰涼。只覺到揉得通紅的耳垂被冰涼的手指使勁捏住,“噝”的一聲,針穿過去,線走過去,尖尖細細的痛瞬間漫遍全身。我咬住牙,忍住漲起來的淚,把另一隻眼朵送過去,又是“噝”的一聲,針穿過肉,線走過肉,那樣的果斷,那樣的清醒,故而痛也分外的清晰。令人終身難以忘懷。

與曉風一路回來時,兩人都沉默,不再有去時的期待與雀躍。空氣凝重,心情莫可名狀。遇到相邀一起去穿耳洞的女孩,問我們,痛不痛,曉風依然驕傲地說,你看,不紅不腫,一下就穿過去了,就像螞蟻咬了一口。我奇怪於她的虛假,轉過眼去看她,她嘴角上揚,有種得意的神色。我那時便覺得我好像是與她遠了,只說不出原因來。

悄悄地回家,悄悄地做作業,悄悄地幫母親燒火,但還是在竈口的火光裏被母親逮了個正着。母親厲聲說,誰讓你穿的耳朵?我嘟噥着說,我自己。她極爲生氣,拿出一把竹枝,在我着薄薄外衣的肩上狠抽了幾下,比穿耳洞還痛。母親邊打邊說,看你還作怪!這麼小,就這麼作怪,長大了可怎麼好?嫁人都嫁不出去!這麼小就這麼作怪,還怎麼去學習?你乾脆讀完初中就找戶人家嫁了算了!

我聽得惶恐,不敢再照鏡子,也不再關心耳洞的事。可是沒過幾天,天氣熱起來,耳垂火辣辣地生痛。我跟母親說,好像耳朵在流水。母親竟不再說前幾天生氣時說的話,愛憐地扯過我,把棉線拆了,折了兩根茶葉棍塞進去。她說,其實,女孩是要穿耳洞的,因爲結婚時要戴金耳環,只是你穿得太早了,媽媽心裏痛呢,那既然穿了,就好好保護着它吧!

從此我的耳垂上,多了兩根黑色的小茶葉棍兒,用手一摸,潤溜溜的,進進出出,很好玩。而曉風,也不知是不是“作怪”的緣故,很快停止了長高,並在初二就輟學了,一個人悶悶地呆在家裏,洗着哥哥們永遠洗不完的衣服,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在牆根下曬太陽,兩隻手捏着耳垂出神。

有一年我竟然喜歡上了一個男生,一個人在心裏風起雲涌地,也不敢吱一聲。

恰好那年雲姨送了母親一對耳環,是兩片金黃色的葉子,做工精細,提起來到陽光下,會無風而自動,一閃一閃,金光閃閃,波光粼粼。或許是因爲女孩天生喜歡閃光的東西,我一看到它們,立即就想起了那早被我遺忘的耳洞和那時時在我腦海裏盤踞的男孩。

我趁母親不注意,偷走了她的耳環,在上學路上邊走邊摸索着掛在了耳垂上。這是我的耳洞夢寐以求的一天,我人生中最早煥發光彩的一天。我走進教室,裝着毫不在意落落大方地坐下,裝着不經意地甩頭過去看他做題,裝着不在意地舉手答問,但我真切地感覺到耳垂上的份量。它們在那裏盪鞦韆般左左右右,一定也盪鞦韆一樣自在地閃光。那麼,他看到了嗎?他會覺得好看嗎?他會不會也因此而悄悄地喜歡上我呢?

那一整天,我都是恍惚的。我甚至會爲他與別的女生說了一句話而難過不已,我甚至想說,全世界就是我最在意他,就是我最好看呢,爲什麼還要與其它女生說話呢?

他依舊與我討論題目,笑話我走路的樣子,扯我的`頭髮,還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可他根本不提及我好看的耳環。我失望極了,但我不能把這種失望表現出來,我得裝得很鎮靜,並且對他沒心沒肺,絲毫不在意。我想起了曉風穿耳洞後回來時的神情,大概那時候,我的神情也是一樣的,有點迷離,也有點孤傲。

誰知道,放學時,他扯着我,一本正經地說,其實,你不戴耳環會更好看,這耳環,應該是中年婦女戴的吧?

那一刻,我尷尬得想死。如果地下有個洞,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從此,我恨透了我的耳洞。我把茶葉棍子抽走,想讓它自動長了肉來,想讓時光漸漸將我當年的無知填滿。我開始認真讀書,絕不再理我的耳洞。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歲月,關於耳洞與耳環的搭配,終於在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好像我從來沒有穿過耳朵一樣。那一段青春流水,乾乾淨淨地淌着,再與“作怪”二字無涉。當年與我一起“作怪”的曉風,也在我的視線裏漸行漸遠了。

有一年春節,雪下得很大,齊腰深。我艱難地跋涉回家時,路過曉風家,只見她坐在門口看雪,情態有些不對。我走過去與她打招呼,她勉強朝我笑了笑。我們確乎不再是童年時的無猜了,她的笑容複雜蒼老,令我無法走近。她母親走過來,牽她進去,她便順從地進去了,再不看我一眼。我從背後看她,只能看到兩隻金燦燦的圓耳環,在雪光映襯下閃閃發光,美豔得絕決。

回到家,父親說,曉風要嫁人了。

我的心一咯噔,怎麼就要嫁人?什麼人家?

還能是什麼人家?她雖然長得漂亮,個頭卻太矮,加上沒讀什麼書,又沉默,進工廠打工,人家說手腳太慢,退了出來,跟着別人去下海,又不樂意接客,哭着喊着回來了。她母親急着給她找人家,做了一家一家的介紹,不是嫌她矮,就是嫌她太安靜老實,終究是難嫁,這回好,給她找了一個男的,死過老婆的,倒年輕,但公公婆婆重病在牀,家裏又髒又臭,她父親願意給她滿身金器,並三萬賠嫁,幫她建一個好家。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我心裏痛得要死,對那對金光閃閃的耳環憎恨起來。

兩年後,曉風生下一個男孩兒,竟然腸道不通,三天不到就死了。她被接回了孃家,我去看她,她癡癡地望着我,半天沒認出我來。我說,曉風,我是芳啊,你怎麼能不認得?她又望了一陣,搖了搖頭。我摸着她的耳垂,搖搖她的耳環,與你一起去穿耳朵的芳啊!她似乎從遙遠的什麼地方趕了回來,再看我,眼裏便有了神采,說,啊,你是芳!

她的兩行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迅速地滾落。她說,芳,我長得太快了!我的孩兒也長得太快了!我穿耳朵也穿得太快了,嫁人也嫁得太快了!芳,你說,我們可不可以慢一點?

我被她問得怔怔不知所以。好似耳環是一個黑色的漩渦,我們這一跳,真是跳進各自不可知的命運裏了!若當年,她不是那麼好奇愛美,她定是能用心讀書的;若她用心讀書,也不至這樣脆弱絕望;若她不肯早早地戴上那耳環,也許命運還有改變的機會;換過來,若我不是在穿了耳之後得母親一頓好打,也一定以爲愛美並非罪過且得意起來;若那個他不那樣一頓諷刺,我也許早早戀愛了;若我在每一個叉路口作出不同的選擇……

芳,你命好,讀了書,到底是不同的。我當年要是讀了書,也一定大不一樣。可是,讀書這樣的事,爲什麼從來與我不相干呢?我嫁了一個這樣的人,也終究只是死路一條!

我想勸她,卻怕自己居高臨下;我想安靜陪她,又經不住那樣的悲悽。最後逃也似地出來,只想從此不見她。唉!

又過了兩年,父親打電話過來,突兀地說道,曉風死了,喝農藥死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地獄。

多少年過去,捏起耳垂,硬硬的,偶爾能擠出潔白的肉鬆,而提到耳環,終是隱隱的痛。

直到前年。路過一家飾品店,看到一堆各種式樣的耳環,駐足流連於那種浩蕩而來的美,雖不敢觸碰,但觸目處,也已漸漸放下少年心事,終究,時光是治癒傷口的良藥,更何況我的傷口只是於別人的故事裏生出。年輕貌美的店員熱情邀我各個試戴一遍,雖然心裏仍不願,也知她的讚美不過是爲生存計,但也正因爲這點,我順從地把耳朵讓給了她。本以爲耳洞已滯塞,誰知輕輕穿過去,竟然仍是通的,千挑萬選之下,買了一對鈦金流蘇耳環。

人一輩子有些東西總在那裏,比如對於璀璨之美的愛。這流蘇耳環,我僅戴了一次,便令見到的人,都忍不住要讚一讚,只是太張揚的東西,終是我從穿耳洞之日起就拒絕的,所以最後還是收了起來,只偶爾拿出來欣賞一下。

這樣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人生經得起多少個兩年?這次遇到它,我不願意放過了。我在我的人生裏繞了一個很大的圈,被無數個偶然推到了這裏。我對它一見傾心,就像我當年遇見一見傾心的愛。但當年,我毅然走開,怕的是它戴在我的耳上,太耀眼奪目,怕的是我的耳朵承受不起,怕的是它會讓我消沉或者過快老去,怕的是它讓我的耳垂潰爛難堪……或者應該說,這就是命運吧,那時,我怕得太多。如今,我與它遇合,而不是其它任何一隻,在這樣的年齡這樣的心境下,它才能夠真正屬於我,並且緊隨我,不丟棄我亦不被我丟棄,不過是因爲我經過了萬水千山,歷盡了千帆競發。

是的,此時,我很確定,我決計要戴耳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