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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原是山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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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對老家是沒有關注的,每天走出老家,然後走回老家,這樣進進出出,就像每天吹着風、沐浴着陽光、呼吸着空氣一樣平常,在進進出出中,沒有詳細地看,沒有過多地想。

老家原是山散文隨筆

當我又一次進出老家,走在進出老家的路上,才猛然發現,老家原來就是“山”。

老家的地形,是一個寫在地面上的大大的“山”字。

我從居住的小街回老家,老家人到我居住的小街趕集,首先要翻越“山”字的一橫,這一橫是彎彎曲曲的,不光滑,就像我第一天走進教室老師教寫筆畫時我寫的那一橫,就像現在我小孫女在本紙上畫的那一橫。這一橫也是凹凸不平的,有山包,有山凹,有坡,有地,有草,有樹,有莊稼。只要走上這一橫,我回老家就自由了,想走哪裏回家都可以。可以走中間那一豎回家,這是從橫上伸展出去的山丘。

山丘的盡頭不是尖的,而是一個月牙形,老家人說是一把椅子,又說這是龍嘴。我寧願把這說成椅子,椅子舒適,龍嘴對於我,總覺得有點恐怖。椅子裏是一個四合院大房子,完全木質結構的。堂屋的門檻很高,裏面供奉着祖宗牌位,後來,這些都清除掉了。再後來,我很小,父母要上山幹活,我就被放在堂屋中,那門檻成了我無法逾越的高度。

對着堂屋的,是廳房。當我有了力氣,能自由地邁過堂屋的門檻,能蹦跳了,廳房就成了我的快樂。我從堂屋的階沿開始“各進位——預備跑”,飛速穿過內壩,衝進廳房,在飛速奔跑中一縱身,高高躍起,連續跳過廳房的兩道門檻,穩穩地落在外壩中。一天,又一天,在這樣的奔跑跳躍中,我感受到了我的成長,感受到了我力量的越來越強大。

從坐向來看,我家的房子在堂屋的左邊,是正房。記憶中,我家的房子沒有了階沿,廊一柱房子的階沿很寬,這階沿已經被父親砌了泥磚,成了我家的竈房。

我五歲死了母親,父親一人忙着三個子女的吃穿。哥大我三歲,妹只有一歲半。哥不是照顧妹妹,就是幫着掙工分,幹這個年齡能幹的活——捉棉花蟲,撿麥穗,到山坡上撿豌豆胡豆。而我,就被強迫着洗碗做飯。我沒有竈臺高,洗碗是站在凳子上的,是爬在竈臺上的;做飯,也是這樣的姿勢。

在竈臺上,我會做的事情越來越多,會做飯了,那時的飯,米很少,瓢兒菜很多,或者紅薯很多,小時候的飯就叫菜稀飯或者紅苕湯。記得家裏有一個黑黑的小筲箕,做飯的時候要把小筲箕放在裏面,那很少的米粒就放在筲箕中,飯好了,米飯給妹妹吃,父親、哥哥和我就吃紅薯或者菜葉、湯。我記憶中雖然沒有享受過妹妹這樣的特殊待遇,但是,我相信我像妹妹這麼大的時候,爸媽也是給了我這種待遇的。不然,我怎麼會生存下來?

在竈臺上,我學會了攤面膜,攤整鍋的面膜,我經常和哥哥比賽;最難忘的是麥麩做面膜。這是我家很長一段時間要吃的東西,我爲自己能用麥麩做面膜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是我的發明。究竟有多少和我同齡的人吃過麥麩做的面膜?在老房子,我沒有聽說過。父親一人掙工分,要養四張嘴,每年都要補生產隊的錢,糧食對於我家,是很缺的。我現在都沒法忘記,家裏好不容易養成了一頭豬,養到了一百多斤,父親找了幾個人,把這頭豬給牽走了,牽到隊上換糧食。

在竈臺上,我學會了做玉米糊糊,也學會了做玉米坨坨粥,還有面子子稀飯。在我學做飯的過程中,就沒有做過白米乾飯,以致我參加工作了,蒸乾飯,我竟然不知道怎樣判斷飯熟了,飯還沒有熟。我說出這個情況時,大房子的叔叔嬸嬸們都笑話我。

我最自豪的,是切菜。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把手指甲切掉,把第一指節的肉切掉的流血之後,我切菜的刀法熟練起來。每天切菜時,菜板發出均勻清脆的聲音,我就覺得我是鋼琴演奏家,就陶醉在了我的演奏中。遺憾的就是,我炒的菜,只有鹽,沒有油,沒有醬油和醋,更沒有味精。因爲家裏窮,父親從來沒有買過這些東西回家,也沒有讓我們去買過這些東西。所以,知道醬油、醋和味精,已經是我讀師範校的時候了。

也是在走出老家,走進師範校後,我才知道要刷牙,有牙刷、牙膏、香皂、肥皂、洗衣粉這類東西;也纔在同學的動作中,學會了疊被子,學會了摺疊衣服。

老房子的那些柱頭,也是我和哥的玩樂工具。那時,要扯豬草,要割柴草,鐮刀是我們必備的工具。生產隊的小夥伴一路出去扯草砍柴,要玩一樣有性質的遊戲——“打樁樁兒”。這個遊戲有一個出發點,然後確定一個終結點——樁,把鐮刀扔出去,誰的鐮刀離樁近,誰就贏,誰的離得最遠,就輸。不少時候,都是在懸崖邊玩,樁都確定在懸崖上。這個時候,就要看懸崖的特點了,是石頭,還是泥土,是石頭還要看石頭是否堅硬,是否有石縫。如果是能嵌入的,就用力把鐮刀摔向懸崖——這摔和扔飛鏢一樣,是要講技術的——鐮刀穩穩地嵌在樁處;如懸崖堅硬,就看懸崖的什麼地方能放刀,能讓刀立在離樁最近的地方。輸一次,給贏家一把草。技術差的和力氣小的,滿滿的一背篼草,很快就成了小夥伴的。有時,輸慘了也會哭鬧。因爲,要扯一背篼草是很難的。山草很少,豬草更難找。地,都被生產隊鋤得乾乾淨淨的;地邊的沙溝沙凼也被生產隊弄得新新嶄嶄的,是沒有草長的機會的。

爲了練刀入懸崖的技術,老房子的柱頭或者門框,還有那門檻,就成了我們“練武”的工具。“啪!”鐮刀尖陷入木中,還得意地顫抖起來,像在展示優美的舞姿。一次,又一次,那“啪”“啪”聲和刀的顫抖舞姿,都是我們的驕傲和自豪。

老房子外有一口水井,我記得八歲我就開始自己去挑水。現在還記得綿雨天,挑着水桶在那“水泥”路上一溜一滑前進的樣子。苦嗎?不覺得。那時,我是當做遊戲來玩的。夥伴讀書去了,父親不讓我上學,哥哥已上學,家裏沒錢了。一個人留在大房子裏,總得找一些自己玩的東西。

有一次,我試着往桶裏多裝一些水,有半桶,我使出了所有的力氣,都沒法把水桶提出水井,我又不敢放手,怕一放手,水桶就沉到井底,怕父親打罵。就那樣彎腰在井口,緊緊握着竹竿,手越來越痛,越來越沒勁,我哭了起來。回家路過的“牛兒”幫我把水提了出來……

就這樣,我挑水,由挑空桶,到桶中裝兩瓢水,到半桶水,到一挑滿滿的水……

大房子外面有一個池塘,池塘邊是竹林,每年都有不少的竹葉掉進池塘中,腐爛。父親每年都挖很多池塘泥,曬在竹林中。那時,包產到戶,大房子後有幾塊石坡地,土壤很薄,沒人要。父親是隊長,就提出這幾塊地不交或者少交公糧,生產隊的人都同意,但是還是沒人要。誰都知道,土薄,不經旱,太陽一曬,那莊稼就早早地死了。即使風調雨順之年,那也是付出多收成少的地塊。最後,父親要了。我當時沒有去想地的好壞,沒有去想父親爲什麼要。

只知道,父親拿了二錘、鋼釺、鏨子,把這些地改成了坡改梯,斜坡石板地,變平了。那紅色的石頭,砌出的地坎,像霞光,很美很漂亮。這些石頭不堅硬,我在上面雕刻出了不少人物頭像,這裏成了我的樂園。

地塊平整好了,池塘泥也幹了,父親開始挑那些池塘泥到這些地塊中。我也跟着父親挑池塘泥。一個箢篼一小塊,後來幾塊,再後來就是半挑了。連續幾年,都要挑。上坡,咬牙堅持;平地,放下挑子,享受風的撫摸;一趟一趟,一年一年……

就這樣,在“山”字的中間這一豎中,我變得強大起來,變成了老家人眼中的乖孩子,變成了父親眼中的希望……

“山”中間這一豎帶給衆多夥伴的快樂,還是老房子後的山脊,叫做棺山坡坡。說是棺山,其實墳頭並不多,多的是那些小院壩一樣的癩疤石。這些石頭在長年的風雨中變得黝黑堅硬。山頂有幾間土牆草房,是生產隊儲存棉絮的地方。每年到了撿棉花的季節,在晴天,每塊癩疤石上都鋪滿了棉絮,整個山頭和附近的山頭都是白綠的世界,綠的是草,白的是棉絮,在陽光下發出晶亮的光。棺山就成了蔚藍的天空,這些鋪滿棉花的癩疤石就成了天空那迷人的白雲。到了傍晚,在夕陽中,孩子們和負責曬棉花的大人一起,把棉絮裝進背篼,背入屋子。我們是沒有蹦牀的,那堆在屋子中的棉絮厚厚的,就成了我們的蹦牀,也成了我們練翻滾的牀墊,不,這比牀墊更舒服……

山的左邊一豎,也是一匹山,叫“雪天雲”,是老家最高的一座山。山的盡頭也是一個椅子形的彎,家族祠堂就在那彎中,不少祖先的墳墓就在祠堂後的山坡中。

老家祠堂,我去的時候,那裏已經變成了學校,在那裏讀了一週的學前教育,父親就不讓讀了,沒有錢。所以,對家族祠堂,我並不熟悉;祠堂後的那些祖墳,因爲離我遙遠,我也沒有去看過,去了也看不懂,那些碑已經不能起識別作用了。對於這些祖宗,我就成了沒有愧疚之心的“不肖子孫”。不過,在內心深處,我是敬仰他們的,就像我敬仰老家的山一樣,是他們的勤勞,是他們的美德,讓我們家族香火興盛到了現在。

左豎和中間豎,圍城了一條山溝。左豎和這條山溝,是我最難忘的地方。生產隊和作業組時期,我和生產隊的小夥伴們一起,在這裏撿麥穗,捉棉蟲。後來包產到戶,我家最初的包產地就在左豎的山頂上。從家裏挑糞到“左豎”的地裏,要翻閱中間豎這座山,再爬上左豎山的地裏,要費很多時間。父親的任務就是挑糞;哥哥的'任務就是到左豎的山腳去挑水,半挑水,在不斷的歇歇停停中才能來到地裏;我的任務,就是按照父親吩咐的標準把水和糞攪拌勻稱,然後倒進土窩中。

後來,父親就在地邊挖了糞坑,早晚把糞挑到糞坑中,這樣到了播種或者施“追糞”的時候,就只管到山腳挑水,哥哥和我,就只管用糞瓢往窩中澆灌。父親的這一個“糞坑”,加快了我們勞作的速度,也減輕了我和哥的勞動強度。

後來,我家的土地就到了山溝裏,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山溝裏的勞作,最難受的是收割小麥的季節。

下了雨,太陽出來了,父親催促下地割小麥。蹲在麥地中,就像坐在蒸籠裏:頭上太陽惡毒,刺着臉,刺着背,刺着所有的皮膚;被太陽呲呲地拉扯出來的水蒸氣,蒸着腳,蒸着屁股,蒸着整個身子。這個時候,最盼望的是來一陣或者一股涼風,可是,風被太陽囚禁起來,總是不來。我蹲在地上,好想老天又下雨,這樣我可以躺在牀上睡懶覺。現在,老天不下雨,我額頭的雨卻很大。橫着手臂抹臉上的汗水,手臂的麥穗芒灰粘在臉上,火辣辣的很難受。汗水鑽進眼睛,就像辣椒水鑽進眼睛。

我停下來,看看父親,看看哥,他們好像沒事一樣,割着麥子。我好想太陽走快點,快點中午,這樣我就可以回家做飯,躲過這火爐一樣的麥子地。

我最喜歡的季節,也是這個麥收的季節。早晨,天剛矇矇亮,父親就吆喝我們起牀,呼吸清新的帶着麥香的空氣,走在翻閱中間豎的山路上,來到山頂,走進溝中的麥地,此刻,我很興奮。

太陽出來了,四面的山頭,都是金黃的麥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風來了,這些金黃變成了朝陽中的海浪,一波,一波,從山溝奔上山頭,就像飛躍山頭的金色羣馬;從山頭衝進山溝,就像金黃的瀑布在飛騰;我走進了金黃的神仙宮殿,陶醉在神話般的波浪中,陶醉在仙女們那綿柔的金色絲綢中……

半下午,父親開始往家裏挑麥捆,我和哥便一把一把在階沿上甩拍麥把。太陽大,麥穗都焦了,三兩拍,麥粒就完全脫了。這個時候,最迷人的,是板凳上的石板,石板上全是金燦燦的麥粒,像新生的嬰兒,像出浴的女孩,像開得正盛的菊花。這些麥粒是可以馬上入口的,像成熟的桃子,像蒸熟的饅頭,像烤熟的紅薯,它的飽滿是誘人的。

到了夜裏九十點鐘,一天割下的麥子打完了,於是用釘耙撈麥草衣,用篩子篩麥糠,用風包機風麥粒……這個時候,灰塵很大,很重,農村人是沒法計較這些的。勞動結束,洗澡,流下的水是黑色的,擤出的鼻涕是黑色的。

夜晚勞作,對於我也是一種享受。我喜歡看月亮,喜歡看星星。看月亮把屋後的竹林倒映在院壩裏,喜歡和星星逗玩眨眼睛。後來有了孩子,農忙的每天晚上,幫父親忙完一天的麥收,揹着孩子,和妻子一起,乘着月光,或者打着電筒,行走在“山”字“右豎”的公路上,和還不會說話的孩子說話,逗着他,怕他在這美麗的夜色中睡着了。岳母說,孩子走夜路是不能睡着的,孩子走夜路,一定要在孩子的衣兜揣上米……

在左豎和中豎築成的山溝裏勞作,還有稻收時節。

老家的田都是乾田,稻穀快要成熟的時節,就把田裏的水放了,到了打穀的時候,就是乾田。一年兩季,小麥油菜時節,田中不蓄水,田成了地;油菜小麥收穫完,翻挖,灌上水,栽秧,地又成了田。這都得利於水庫的修建,在沒有水庫的年代,田中的水不能放幹,就只能收穫一季。一年兩季,田地兩用,是老家人的智慧,保證了老家糧食的充足,再也不捱餓了。

孩童時代,我們是喜歡打穀的。那時,稻穀成熟,稻田中的蛾花特別多,每一隻都綠黃綠黃的,肥滾肥滾的。隨着割稻人的到來,它們紛紛逃命。它們會飛,但是,不像蜻蜓,能飛得很高很遠,又不像蒼蠅能飛得很快。它們飛行的距離很短,飛行的高度很低,飛行的速度不快。所以,不少蛾花被割稻人捉住,或者被我們這些孩童捉住。

我們的任務就是守在割稻人前方的田埂上,守株待兔,等着受到驚嚇的蛾花飛來。最爲熱鬧精彩的,也就是那一排割稻人將要到田埂邊的時候,整個稻田中的蛾花都被驅趕到了這裏,飛的飛,跳的跳,成羣結隊,成百上千……大一些的孩子,做了蜘蛛網,網在空中舞;小一些的孩子在地上抓,地上是光屁股亂撞,小手在地上慌里慌張亂抓。喊叫聲,歡呼聲,爭搶聲,哭鬧聲,大人看笑鬧的起鬨聲……

捉住的蛾花,都被穿在稗子草莖上,一串,一串,回家燒來吃,或者一羣小夥伴到山溝裏去燒來吃,那美味在成年後我就沒有嘗過了。記得成年之後打稻穀,因爲農藥用得多,蛾花就非常少了。

孩童時,打穀機是很笨重的。打穀機滾筒是木條的,上面是竹釘子,夾在一個大木桶上。踩打穀機,至少要三個大男人。包產到戶後,有了輕便打穀機,這些打穀機,滾筒和“釘”都是鐵的,打穀機很小,兩個人就可以擡到田中,兩個人就可以把打穀機踩得飛轉。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成了半大小子,先是站在大人中間,幫着大人踩打穀機。過不了幾天,腿痠了,踩打穀機也熟練了,於是嘗試着一邊踩打穀機,一邊往打穀機中喂谷把子。最初很笨,掌握不了技巧,不是打穀機死機,就是自己受到驚嚇。因爲飛速轉動的打穀機,突然扯動谷把子,站在踏板上的我,身子突然往打穀機裏晃動,這是很危險的,人一旦被扯進去,是要皮肉開花的。驚嚇幾次,學會了打穀子了,機器轉動勻速,聲音也清脆悅耳了。在我工作之後,回家幫父親,打穀機已經變成電動打穀機了,人只管往打穀機中喂谷把子,輕鬆了很多。今天,收割機已經入鄉進戶了……

我最留戀的還是人踩打穀機的場景。稻穀全部割倒了,疊放成堆,左右兩堆之間的距離就是打穀機的寬度。半大孩子是受不了激將法的,大人一句玩笑話,就能激發孩子的拼命勁,就拼着和大人比踩打穀機,比打穀子。最初是要輸的,大人可以一口氣把一堆穀子打下來,我卻只能打完三分之一,後來是二分之一,再後來也能和大人一樣,一口氣把一堆稻穀打下來了。

走下打穀機踏板,一陣陣混和着水汽與稻穀香的風撲面而來,撲倒臉上,撲倒光光的脊背上,還有光光的肚皮上,鑽進頭髮,鑽進汗毛孔中,或者仰着頭,一瓶古井水灌進腸胃中,那種舒爽,不經歷勞動的人是永遠沒法品味到的。

還有那打穀機的聲音。有高音,高亢嘹亮,那是青藏高原,是沒有喂把子時的聲音;有中音,響亮渾厚,是大河向東流,是梁山水滸的男人喂谷把子時發出的聲音;有低音,慢而沉,是受到極大委屈的哽咽,是婦女和兒童喂谷把子的聲音……幾臺打穀機同時運轉,在金色的稻田中,在金色的陽光下,左豎和中豎編織的山溝成了維也納那金色的音樂大廳,一曲又一曲交響樂響徹山谷、天空,把豐收的歡樂和稻穀的清香,傳得很遠很遠……

“山”的右豎也是一座山,叫豬兒山。山上鋪滿了癩疤石,遠遠看去,這些癩疤石就像一頭頭黑色的豬躺在山草中午睡。右豎和中豎之間的山溝,是沒有田的,我記憶中都是地。橫和右豎都是山坡,只是沒有什麼樹。橫、中豎、右豎圍城的彎叫豬家灣。

這裏留下了父親最爲驕人的腳印。

父親是生產隊長,他帶領生產隊的人,把中豎和右豎之間的“橫”山改成了坡改梯,還有右豎的山坡,這讓生產隊增加了不少的地。

我對放炮場景的認識,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每天,那些癩疤石上,便有二錘舞動,上面便有叮叮叮噹的聲音傳遍山溝。到了中午,便有人吹響悠長的口哨,發出扯破喉嚨的呼喊:放炮囉——放炮囉——喊聲由一山傳到另一山,於是路人被喊聲阻擋在了“山”的橫和兩豎之外。於是,隨着一聲接一聲的“轟”,一網又一網碎石像煙火一樣衝向高空,又像雪彈子一樣砸下來……一塊又一塊癩疤石,四分五裂,成了碎石,成了坡改梯的砌石。癩疤石石質堅硬,不風化,是建築的良好石材。中豎山頂的癩疤石,也被“炮”成了碎石,鋪公路去了。

中豎和右豎之間的山谷,記憶中最難忘的,是那一片金花菜。從溝頭到溝尾,一片碧綠,像草原,像綠毯,像現在的足球場;開花了,滿溝是星星疊星星,繁華熱鬧。金花菜收割時,半大孩子們都往地中一趟,打起滾來,這個時候大人們是不責怪的。

山成爲坡改梯,那荒涼的山上,出現了一波一波綠色的波浪,這些波浪從山上盪漾到坡腳,又從坡腳盪漾到山頂。小麥是波浪,油菜是波浪,豌豆胡豆是波浪,綠色的波浪,黃色的波浪,白色、黑紫色的波浪,豬家灣成了五彩的波浪池!

後來,父親又帶領生產隊的人,把豬家灣的谷地改成了田,成爲了又一個田地兩種的山灣。稻穀黃了,豬家灣這一五彩池再添了壯麗的色彩。

豬家灣在我懂事起,就有一條進出老家的大道,這條大道最初只有一米寬,後來變成了公路。現在變成了水泥路。

我家的田地本來在這個灣裏,從老房子到這個灣,也是平路,不用翻山越嶺,水渠就在“山”字的那一橫上,這是種地種田的好地方。可是,父親把它換了,換給了腿腳不便的一個族人。於是,我家的土地便到了前面說的山灣裏,我便從小和父親、哥哥一起,翻山越嶺,挑水挑糞,播種收割……

“山”的前面是一條溝,這條溝有多長,不知道。家譜上說,這條溝叫李六溝,六里長的溝裏,住的都是姓李的。但是,我所在的李姓,就住在“山”的周圍,“山”兩豎之外的李並不是我的家族。

這條溝應該是一條標準的大河,兩岸的山彎彎曲曲,彎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山谷,兩邊的山上曾經挖出過化石,我的空間中保存的魚化石圖片,就是這幾年挖出的。這條大河什麼時候斷流的,已經無法考證。從家譜上看,我的祖先入川時是兩人,一人到了青城山落腳,一人就是我的祖宗,就落腳在了這“山”中。“山”前這條溝很平緩,被老家稱作正溝田。就是這條溝和後面的山養育了我的祖祖輩輩……

童年時候,這溝都是水田,在一定距離的田塊之間就有個堰塘,堰塘中的水總是滿的,不僅供洗刷物品用,更爲種稻谷蓄水。這幾個大堰塘,是什麼年代挖成的?至今多少年了?爲什麼這樣分佈?挖堰塘的祖先們,是否也是早出晚歸?是否也是望着月亮看着星星在挑擔堰塘挖出的泥土?在築堰塘的田埂?這些田和堰塘,祖先們用了多少時間?挖爛了多少鋤頭?挑斷了多少扁擔?挑爛了多少箢篼?

到了冬天,每個水田中和幾個堰塘中,都蓄滿了水。打霜的日子裏,我們每天都在田埂上玩,比賽撈冰,看誰撈起的冰皮大;吃冰,那時的田水沒有污染,洗菜淘紅苕都在堰塘中,這些冰直接放進嘴裏吃;砸冰,用泥塊,從田埂邊砸向遠處,這是需要臂力的遊戲;趕鴨子,農家的鴨子不知道結冰了,像往常一樣,一出圈舍,就飛跑起來,噗噗地飛進田中,結果陷在冰中,不能前進,不能後退。調皮的我們,拿着竹稿,站在田埂邊,啪啪啪地拍起來。受到驚嚇的鴨子,拼命往前奔,於是,堰塘和田中的冰成爲了一塊塊碎玻璃,在田中翻卷起來,在堰塘中打起滾來……看着鴨子的驚慌,看着那些破碎的冰,我們哈哈大笑。只是今天,我再也想不起那情形有什麼可笑的,我們爲什麼會那麼快樂。

記得,每年過年了,我都在老房子外的堰塘中洗菜,洗蒜苗,洗萵筍,洗青菜,這就是那時的過年菜;記得在這池塘裏洗衣服,淘洗紅苕,記得整個冬天,我的一雙小手,都像那紅蘿蔔一樣紅和臃腫……

這條溝中,還有一眼大水井,聽父輩講,水井不僅很深,而且很寬,遠看就像一個小堰塘。傳說,這口井的底上蓋了一個大石板,石板的下面就是大海。如果把這個石板弄穿了,下面的海水就會冒出來,我們這裏頓時就會成爲汪洋大海。小時候聽了這個故事,一直擔心,擔心哪一天這石板爛了,穿了,水冒出來……又想,祖先中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用石板堵住這個通向大海的洞?現在明白了,這只是一個傳說故事,但是,也證明了這眼井的深,當年挖這口井的不容易。

聽父親講,堰塘邊曾經有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柏樹,後來砍了,抽籤,分給了幾家人做棺材……堰塘往溝上游走幾十米,有一條大田埂,田埂很寬,就像今天的公路,這條田埂也是一個曬場。古井邊的壩子裏,曾經是粉條廠,後來交給了生產隊……所以,我老家的地名,又叫李六溝,我老房子所在的地方又叫大古井。

“山”對應的溝中,一共有族人的四個大房子,一個是右豎盡頭的家族祠堂所在地,有兩個在中豎對面的兩個山灣裏,一個就是中豎盡頭的我家所在的老房子。每個大房子,全是清一色的木質建築。門窗和走廊的牆壁,都是雕滿圖案的。每個大房子外都有兩口水井,水井很深,水很好。

遺憾的是,每個大房子都毀掉了,都變成了凌亂的樓房,要是能保存到現在……

老屋不在了,但是“山”還在,“山”在我的骨髓裏。是“山”讓我的家族從入川時的一個人繁衍到了現在的幾萬人;是“山”給了我窮困卻快樂的童年;是“山”讓我品嚐了祖先們的勤勞和智慧,是“山”讓我學會了不少勞動的技能,讓我有了比別人更強的吃苦耐勞的本領,讓我有了應對苦難的意志和精神,讓我在今後的職業生涯中走得堅強和踏實;是“山”讓祖先們成了一座座“山”,是“山”讓父親成了一座山,是“山”讓我也變成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