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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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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劉勰散文

梁武帝普通二年(521年)的某一天,那是一個頹敗的秋日,秋意微涼的莒西山川,滿目秋林紅透溪野山光,連天衰草染盡風日長天,那些棲身在時光輪迴裏的紅塵花草樹木,已在季節的盡頭凋紅殘碧,不復葳蕤繁熾,把目下河山渲染地一片蒼曠悽迷。

浮來山下的田野裏,有農人收穫着稀落的禾嫁薯豆;山徑上,行走着幾個漁者樵夫;溪頭岸邊,坐着三兩浣女。黃泥古道上,五十七歲的慧地法師渺然而來,他披一襲赤色老舊法衣,芒鞋竹杖,簡淨的經囊裏裝裹着那本與他經年相隨的《文心雕龍》。或許他是受到了故鄉浮來山定林寺的盛情邀約,而不遠萬里、一路輾轉,特意從京都建康趕來赴邀的。或許他是懷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漫遊情懷,浪跡江南塞北,覽盡中原河山,不經意間雲遊到了莒國的故里。總之,後來,他做了定林寺的主持方丈,從此再也沒有離開,直到仙寂而去。

這個季節,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他倚着山光水色一路悠然地欣賞着秋日的風景,枯草凋花,殘柳敗荷,凋零無聲無息地進行着,蔓延在無邊無際的寂靜和蒼涼裏。或許,對於劉勰,這個秋天,凋零的不僅僅是紅花,枯落的不僅僅是翠葉,衰敗的不僅僅是世間物華。衰敗的,還有塵緣舊夢,還有浮生執念,但是這些,在這個秋天到來之前,他就早已經看淡了。經歷過人世的盛衰沉浮,一切已經塵埃落定。這塵世間的一切,他已然放下,放下了紅塵,也放下了他自己。自從他皈依佛門的那天始,紅塵世事就已經與他再無關係。

當落日煙靄慢慢浸籠着平疇遠山時,野村人家已初起炊煙,他回首來路,落霞秋水,斜陽草樹。山川林嶽在寧淡的秋色裏,帶着塵埃落定的祥靜之美。猶如他已澄澈清明的心境,靜水長天,寂然無波瀾。西風古道上走着他清姿飄然的煢落身影,仙逸絕塵,恍若仙山幽谷裏機緣巧合般偶遇的仙翁,遺世獨立於浮華紛紜人間,逍遙自在於滾滾世塵外。清寂似一縷風,靜謐像一卷雲。

(二)

劉宋明帝泰始元年(465年),那個一次又一次被春風吹綠了江南岸的北固名城京口,又一次被溫暖的春風拂綠了楊柳、吹皺了煙波。小城京口北倚滔滔長江,西鄰繁華帝京建康,想必也是沾染上了些許帝都繁華。雖然這是個動盪不安的亂世,但是秀麗的北固山下風景依然錦繡旖旎。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烏衣巷裏喧嚷的翠車華馬,粉飾着亂世浮靡。鶯飛草長的時節,在這煙柳風流的富貴地方,在這繁華紛亂的浩蕩人間時節,劉勰降生在一戶官貴人家。

自幼長在物華地靈的京口的劉勰,伴着景色秀雅的北固山和湯湯不絕的長江水長大,薰濡了詩書水墨之華,沾染了清通靈秀之氣,《文心雕龍》裏那縱橫着的千年的文氣,足以證他華才高志,無負家鄉山水鍾靈毓秀之德。

他年幼早慧,穎悟絕倫,少時,篤志好學,負有“緯經國、任棟樑”的宏圖壯志,他說:“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而他浮沉仕途,卻未能通達騁績,於是他只好獨善以垂文。一部《文心雕龍》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崇高地位。使他成爲中國乃至全世界無法超越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以至於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研究他的書,研究他的生平。

梁書·劉勰傳》載:“劉勰,字彥和,東莞莒人。祖靈真,宋司空秀之弟也。父尚,越騎校尉。”

宋書·劉秀之傳》載:“劉秀之,字道寶,東莞莒人,司徒劉穆之從兄子也,世居京口。”

《宋書·劉穆之傳》載:“劉穆之,字道和,小字道明,東莞莒人,漢齊悼惠王肥後也,世居京口。”

劉勰的父親及祖上都曾出仕爲官。父親曾任越騎校尉。伯祖父劉秀之,曾任建康令、尚書中兵郎、右衛將軍、尚書右僕射等官職,逝後被追贈爲“司空”。

無論人們把那時的劉勰家族看做是高門士族還是寒門士族,都不能否認,劉勰家族在劉宋確實稱得上是名門望族,祖上曾鳴鐘食鼎、積代衣纓。劉勰出生時,劉氏家族雖漸趨向蕭條沒落,但其父仍官居高位,劉家仍舊是殷實富貴的官宦人家。

在不諳世事的孩提時代,劉勰一直過着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優越生活,如果不是那場戰爭的到來,或許他會一直在溫柔富貴裏繼續着他的豪門貴公子的生活,他的人生,也許會如旖旎的四月江南,一路錦繡榮華下去;如絡繹長江裏順流的.江上輕舟,雲帆滄海,一生宏願夢想徑情直遂,不入坎坷寥落之命途。

然而世事無常,元徽二年(474年),桂陽王劉休範反叛朝廷,從尋陽發兵直搗建康。右衛將軍蕭道成領兵平叛,劉勰的父親劉尚,在平亂中無功而歿。是年,劉勰十歲。繁華易凋,好景不長,自從劉尚去世後,昔日車馬喧嚷、賓滿客盈的劉府,霎時變得門庭冷清,幼子寡母,再無人問津。殘敗家業無人操持,坐吃山空,沒多久,劉家家道便徹底沒落了。由於父親歿時未立戰功,劉家並未得到朝廷特別照撫,所剩的家底耗盡之後,劉勰母子終至以朝廷發給的撫卹金維持度日。

父親的離世、家道的敗落給劉勰幼小的心靈帶來沉重的打擊。親友的疏離,母親的消沉憔悴,以及日益窘迫的生計,使這個不諳世事又養尊處優的孩童一夜之間褪去應有的童稚,頃刻成熟。當無憂無慮的舒適生活成了遙不可及的夢,初經風霜歷練的劉勰,漸漸地開始思索世事的艱澀沉重,考慮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他一邊照慰母親,一邊入學立志苦讀,從十歲到二十歲的十年間,他潛心學業、孜孜不倦,熟讀經史子集,刻苦鑽研儒家經典。成爲了一個通古博今、滿腹經綸的飽學青年。

(二)

寒來暑往,學堂的光陰雖然清苦,日子拮据得捉襟見肘,也曾一度靠抄書換取學資和食需。但不管怎樣,這段沉浸在書中乾坤,癡迷於聖賢文章的日月,讓劉勰從內心覺得充實和滿足。只是這段求學生涯,也很快因爲母親的離世而不得不終止了:

永明二年(484年),劉勰二十歲。其母去世。劉勰守喪三年。

永明六年(488),劉勰二十四歲。劉勰離開京口至建康,投靠高僧僧佑,寓居於鐘山定林寺。

《梁書·劉勰傳》載:劉勰“依沙門僧佑,與之居處積十餘年,遂博通經論,因區別部類,錄而序之。今定林寺經藏,勰所定也。”

南北朝時,由於各寺院大都有私有寺產,並且寺院可以經營寺田出租、放貸、經營等商業活動,並且可免收賦稅,因此寺院是當時衣食富足之處。其時,定林寺爲建康名剎,田產豐盛,業類廣泛,僧侶衆多,時有招募可供差使的白衣雜役。

或許是因爲家人相繼離世以後,心中難以排遣的孤獨;或許是爲了尋找一處既能維持生計又能繼續讀書的無擾靜處,亦或許僅僅是爲自己這孤苦無依的漂萍之身找一個可以棲落的心安歸宿。劉勰選擇了投身定林寺,並做了住寺白衣。或許當時他自己並不知道,那日,當那個落魄困頓的少年踏進定林寺的院門,便開啓了他那段此生不解的緣分——與定林寺、與僧佑、與佛教。

定林寺於劉勰有着非凡的意義,不論是從生命本身,還是昇華到人生價值上,定林寺都是劉勰人生中的重要驛站,爲成就劉勰的人生開啓了許多重要的契機:他在定林寺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人,那個於他來說亦師亦友,亦父亦兄的人――僧佑,兩人相識相知,相攜走過很長一段人生;他在定林寺開始接觸佛教,熟讀精通了佛經,並慢慢地接受了佛教思想,爲他始於儒、終於佛的生命思想歷程奠定了基礎;他在定林寺撰寫了爲後世矚目的文學理論鉅著《文心雕龍》。劉勰對定林寺的感情亦是至深至厚,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他內心裏定林寺儼然已經成爲了他人生中的第二個家,乃至生命的歸宿。

許多年以後劉勰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天,明晃晃的陽光格外得明媚,照得禪院的花木和殿閣都鮮亮亮的。他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僧佑大師。靜靜的禪房內,那位溫雅清和的中年僧人,與他相對而談。他的笑容清溫而無塵,他的語氣和藹又親切。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僧佑面前,形骨消瘦得如一片樹葉。他請求僧佑收留他,只做白衣,不皈依入佛,言辭懇切。僧佑看着眼前的年輕書生,文弱彬彬卻眸光沉邃,自有一種別樣的華採在他身上若隱若現,談吐舉止不經意間便流泄了他不凡的情懷。四目相對時,他心志所向,僧佑已然明瞭。於是,他們一見如故,相視一笑,莫逆於心。那年他二十四歲,僧佑四十四歲。一個是當時備受矚目的律學大師,一個是無家可歸的窮苦書生,在佛祖慈愛目光的注視下,彼此默然相與爲師友。從此,惺惺相惜,相攜相持,成就了一段忘年之交的佳話,從此以後,史書所載及他們,總會如是說:僧佑,文學理論家劉勰的師傅;劉勰,高僧僧佑的白衣門生。

僧佑,是齊樑時代的一位律學大師。深受齊樑皇室禮遇敬重,並且與當時社會高層有密切的關係,是一個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佛家人物,對劉勰以後的仕途人生有不少幫助。《高僧傳·僧佑傳》載:“齊竟陵文宣王每請講律。聽衆常七八百人。永明中勅入吳試簡五衆。……年衰腳疾。勅聽乘輿入內殿。爲六宮受戒。其見重如此。……樑臨川王宏南平王偉儀同陳郡袁昂永康定公主貴嬪丁氏。並崇其戒範盡師資之敬。凡白黑門徒一萬一千餘人(他的緇素門徒有智藏、慧廓、寶唱、明徹、臨川王宏、南平王偉、劉勰等)。”

定林寺的藏經閣規格宏大、藏書甚豐,堆積着來自四海八邦的浩繁卷匣。僧佑大師在僧事餘日,決定搜校衆家經卷,重新編纂時下流傳的佛典。劉勰就在藏經閣裏幫僧佑抄錄經卷、整理經書。在抄錄經書的過程中,劉勰覽閱了各種藏書,學到了很多佛學知識。那些包羅萬象的佛教經典,令他深感佛學的博大精深和玄妙無窮。他生而好學、天資聰慧,許多經卷閱知成誦,又加之僧佑指點,經年而累月,劉勰已然精通佛理,深諳佛道。他也因此受到僧佑的賞識和信任,受命全權主持法典編纂工作。

於是,劉勰日以繼夜,旰食宵衣,潛心修訂法集,很快劉勰便以他高效的工作效率完成了工程巨大的法典總集,包含《釋迎譜》、《世界記》、《出三藏記》、《法苑集》及《弘明集》等多部典籍,並將其結集成目,以便傳行於世。終於,他在案桌前工工整整地撰寫完了《法集總目》序言,然後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欣然擱筆。接下來劉勰便迎來了很長一段“無所事事”的休閒日子。

閒時光陰易過,不知不覺劉勰已“賦閒”數月有餘,除了讀書,時而也四處走走,遊賞寺山景緻。定林寺的方塔上可以俯瞰整個建康城,透過重重巍峨城郭,隱約可見坊舍宮闕、樓臺館榭;隔着蓊蔚昌茂的山屏翠障,依稀飄來車馬市語、秦淮歌舞。

鐘山風雨帝王都,沉默地鐘山默默地注視着都城建康,沉默的劉勰也是的。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風色煙波裏,劉勰面對着的城池叫建康,齊明帝建武二年的齊都建康城。它曾是范蠡的越城,它曾是楚威王的金陵邑,它也曾是東吳的建鄴,曾是東晉的帝都……

劉勰站在千年前的煙雲裏追思着千年前的煙雲往事,那各路諸侯爭霸的春秋戰國早已遠去,就連東吳功績也都已灰飛煙滅,司馬霸業也已付諸東流。

夕陽霞色裏,他默默地佇立着、追思着,在南國過往的陰晴風雨裏,曾有多少濃密的往事在這裏上演過,曾有多少茂盛的生命在這裏謝幕過,又留下了怎樣的慷慨激昂,怎樣的旖旎風流。綿綿時光流逝如江水滔滔不絕,在蒼茫天地間,有多少人來了,又有多少人走了,有的人轟轟烈烈,有的人默默無聞,有的人被牢牢記住,有的人終究湮埋。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烈火西焚魏帝旗,周郎開國虎爭時。交兵不假揮長劍,已挫英雄百萬師。”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不知道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劉勰,面對着彼時彼景,想到了些什麼。當光陰流逝了一千五百年後,現在的我們,提起這個城市,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幾首詩,和那些耳熟能詳的故事。

劉勰自然沒有讀過後輩們的詩文和那本叫《三國》的漁樵閒話。他也沒有留給我們有關他當時心情的隻言片語。只是我想,他一定也曾如我們一般想起過那些永不沉沒的故事和響亮的名字,孫權、周瑜、曹操、劉備、劉裕……那些離他很近的名字和及極容易被打撈起的記憶。後來,劉勰也是在那本《文心雕龍》裏被歲月記住,於歷史滔滔的長河裏,被後人慢慢打撈起的。是他本人用不朽的才華和永恆的信念把自己的靈魂裝進永不湮滅的書頁裏去的。

只是,那些個無所事事的日子裏,劉勰都在灑滿餘暉的寺塔上靜靜地注視着遠方,建康、秦淮河、長江還有看不到的更遠的地方。引首而望,鐘山靈秀,佳氣蔥蔥,門映長江,目接雲帆,煙光浩渺,蒼茫無際。登高望遠,面對天地山海之遼闊無際,宇宙萬物之無窮無盡,此情此景,讓人如何不生出“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慨。又讓人如何不去思考關於生命的意義與人生的價值這樣永恆的命題。天地何其之大,生命何其之渺小,江河永恆,生命又是何其短暫,瞬息的生命該如何才能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