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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的派別與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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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國學是一個極大的門類,其中基本囊括了中國文學文化發展的主要內容。下面是本站小編收集整理的關於國學的分類與派別,歡迎大家閱讀參考!

國學的派別與分類

什麼是文學?據我看來,有文字著於竹帛叫做“文”,論彼的法式叫做“文學”。文學可分有韻無韻二種:有韻的今人稱爲“詩”,無韻的稱爲“文”。古人卻和這種不同。《文心雕龍》說:“今之常言,有文有筆,有韻者文也,無韻者筆也。”范曄自述《後漢書》說:“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政可類工巧圖績,竟無得也;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可見有韻在古謂之“文”,無韻在古謂之“筆”了。不過做無韻的固是用筆,做有韻的也何嘗不用筆,這種分別,覺得很勉強,還不如後人分爲“詩”“文”二項的好。

古時所謂文章,並非專指文學。孔子稱“堯、舜煥乎其有文章”,是把“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叫做“文”“八風從律,百度得數”叫做“章”。換句話說:文章就是“禮”、“樂”。後來範圍縮小,文章專指文學而言。

  一、無韻文

文學中有韻無韻二項,後者比前者多。我們現在先討論無韻的文。在討論文的派別之先,把文的分類講一講,並列表以清眉目:

我們普通講文,大概指集部而言,那經、史、子,文非不佳,而不以文稱。但上表所列文的分類中,以“傳”而論,“四史”中列傳已在集部以外,“本紀”、“世家”和“傳”是同性質的,也非集部所有,集部只有“家傳”。以“論”而論、除了文人單篇的論文,也有在集部以外的。譬如:莊子《齊物論》,荀子《禮論》、《樂論》,賈誼《過秦論》都是子部所有的。以“序”而論,也只單篇的,集中所已備;那連合的序,若《四庫提要》,就非集部所有。至如“編年史”中《左傳》、《資治通鑑》之類和“名人年譜”,都是記事文,也非集部所能包了。

“傳”是記述某人的一生或一事,我們所普通見到的。明人以爲沒曾做過史官,不應替人做“傳”,我以爲太拘了。史官所做,是卿相名人的“傳”。那普通人的“傳”,文人當然可以做的。

“行述”、“狀”和“傳”各不相同。“狀”在古時只有幾句考語,用以呈諸考功之官,憑之以定溢法。自唐李翱以爲“狀”僅憑考語不能定溢法,乃定“狀”亦須敘事,就與“傳”相同。“行述”須敘事,形式與“傳”雖相同而用處不同。

“碑”原非爲個人而作,若秦“嶧山碑”是紀始皇的功績,漢裴岑“紀功碑”是記破西域的事蹟,差不多都是關於國家大事的。就以“廟碑”而論,雖爲紀事,也不是純爲紀事的。只有墓上之碑,纔是爲個人而作。“碑”、“碣”實質是一樣的,只大小長短不同。唐五品以上可用“碑”,六品以下都用“碣”的。“表”和“碑”、“碣”都不同,沒有大小長短的區別,說到彼等的內質,“傳”是紀事的,“狀”是考語兼紀事的,“碑”是考語多,後附有韻的銘,間有紀事,也略而不詳。宋以後“碑”和“傳”只有首尾的不同了。“表”,宋後就沒有“銘”,在漢時有“表記”、“表頌”的不同,“表頌”是有“銘”的。漢以前沒有“墓誌”,西晉也很少,東晉以後纔多起來。這也因漢人立碑過多,東晉下令禁碑,“墓誌”藏在墓內,比較便當一些。北朝和唐並不禁碑,而墓誌很流行:一、官品不及的,二、官品雖大曾經犯罪的,三、節省經費的,都以此爲便:“墓誌”的文章,大都敷衍交情,沒有什麼精采。至很小的事,記述大都用“書事”或“記”等。

單篇論文,在西漢很少,就是《過秦論》也見《賈子新書》中的。東漢漸有短論,延篤《仁孝先後論》可算是首創。晉人好談名理,“論說”乃出。這種論文,須含陸士衡文賦所說“精微流暢”那四字的精神。

“奏”,秦時所無,有之自漢始。漢時奏外尚有“封事”,是奏密事用的。奏,有的爲國家大事,有的爲個人的事,沒有定規的。“議”,若西漢《石渠議》、《鹽鐵論》、《白虎通》,都是合集許多人而成的。後來,凡議典禮,大都用“議”的。

“書”,在古時已有,差不多用在私人的往還,但古人有“上書”,則和“奏記”差不多,也就是現今的“說帖”和“票”。至如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卻又和“移文”一樣了。

“序”、也是古所已有,如《序卦》、《書序》、《詩序》都是的,劉向《別錄》和《四庫提要》也是這一類。後人大概自著自作,或註釋古書附加一序的。古人的“題詞”和“序”相同,趙岐注《孟子》,一“序”一“題詞”,都用在前面。“跋”,大都在書後,體裁和序無不同之處。

紀事論議而外,尚有集部所無的,如:

(一)數典之文:

1.官制。如《周禮》、《唐六典》、《明清會典》之類。

2.儀注。《儀禮》、《唐開元禮》等皆是。

3.刑法。如《漢律》、《唐律》、《明律》、《清律》之類。

4.樂律。如宋《律呂正義》、清《燕樂考原》等。

5.書目。如劉向《別錄》,劉歆《七略》,王儉、阮孝緒《七錄》、《七志》,宋《崇文書目》,清《四庫提要》之類。

(二)習藝之文:

1.算術。如《九章算法》、《圜法》之類。

2.工程。如《周禮•考工記》,徐光啓的《龍骨車》、《玉衡車》之類。

3.農事。如北魏《齊民要術》、元王楨《農書》、明徐光啓《農政全書》之類。

4.醫書。如《素問》、《靈樞》、《傷寒論》、《千金要方》之類。

5.地誌。如《禹貢》、《周禮•職方誌》、《水經》、《水道提綱》、《乾隆府廳州縣誌》、《方輿志略》之類。

以上各種,文都佳絕,也非集部所具的,所以我們目光不可專注在集部。

文學的分類既如上述,我們再進一步討論文學的派別:

經典之作,原非爲文,諸子皆不以文稱。《漢書•賈誼傳》稱賈誼“善屬文”,文乃出。西漢一代,賈誼、董仲舒、太史公、枚乘、鄒陽、司馬相如、揚雄、劉向,稱爲“文人”,但考《漢書》所載趙充國的奏疏,都草絕千古,卻又不以“文人”稱,這是什麼原故呢?想是西漢所稱爲“文人”,並非專指行文而言,必其人學問淵博,爲人所推重,纔可算文人的。東漢班彪著《王命論》,班固著《兩都賦》,以及蔡邕、傅毅之流,是當時著稱的文人。但東漢講政治若崔實《政論》,仲長統《昌言》,說經若鄭康成之流,行文高出諸文人上,又不以文名了。在西漢推尊文人,大概注目在淹博有學問一點,東漢推尊的文人,有些不能明白了。東西漢文人在當時並無派別,後人也沒曾有人替他們分成派別的。

三國時曹家父子三人(操、丕、植)文名甚高。操以《詔令》名,丕以《典論》名,植以《求自試表》等稱。人們所以推尊他們,還不以其文,大都是以詩推及其文的。徐幹詩不十分好,《中論》一書也不如仲長統所著而爲當時所稱。吳中以張昭文名爲最高,我們讀他所著,也無可取,或者以道德而推及其文的。陸家父子(遜、抗、凱、雲、機)都以文名,而以陸機爲尤,他是開晉代文學之先的。晉代潘、陸雖並稱,但人之尊潘終不如陸,《抱朴子》中有贊陸語,《文中子》也極力推尊他,唐太宗御筆贊也只有陸機、王羲之二人,可見人們對他的景仰了。自陸出,文體大變:兩漢壯美的風氣,到了他變成優美了;他的文,平易有風致,使人生快感的。晉代文學和漢代文學,有大不同之點。漢代厚重典雅,晉代華妙清妍,差不多可以說一是剛的,一是柔的。東晉好談論而無以文名者,駢文也自此產生了。南北朝時傅季友(宋人)駢體殊佳,但不能如陸機一般舒捲自如,後此任昉、沈約輩每況斯下了。到了徐、庚之流,去前人更遠,對仗也日求精工,典故也堆疊起來,氣象更是不雅淡了。至當時不以文名而文極佳的,如著《崇有論》的裴■,著《神滅論》的範縝等,更如:孔琳(宋)、蕭子良(齊)、袁翻(北魏)的奏疏,幹寶、袁宏、孫盛、習鑿齒、范曄的史論,我們實在景仰得很。在南北朝文家亦無派別,只北朝人好摹仿南朝,因此有推尊任昉的有推尊沈約的等不同。北朝至周,文化大衰,到了隋代,更是文不成文了。

唐初文也沒有可取,但輕清之氣尚存,若楊炯輩是以駢兼散的。中唐以後,文體大變,變化推張燕公、蘇許公爲最先,他們行文不同於庚也不同於陸,大有仿司馬相如的氣象。在他們以前,周時有蘇綽,曾擬《大誥》,也可說是他們的濫觴。韓、柳的文,雖是別開生面,卻也從燕、許出來,這是桐城派不肯說的。中唐蕭穎士、李華的文,已漸趨於奇。德宗以後,獨孤及的行文,和韓文公更相近了。後此韓文公、柳宗元、劉禹錫、呂溫,都以文名。四人中以韓、柳二人最喜造詞,他們是主張詞必己出的。劉、呂也愛造詞,不過不如韓、柳之甚。韓才氣大,我們沒見他的雕琢氣;柳才小,就不能掩飾。韓之學生皇甫湜、張籍,也很歡喜造詞。晚唐李翱別具氣度,孫樵佶屈聱牙,和韓也有不同。駢體文,唐代推李義山,漸變爲後代的“四六體”,我們把他和陸機一比,真有天壤之分。唐人常稱孟子、荀卿,也推尊賈誼、太史公,把晉人柔曼氣度掃除淨盡,返於漢代的“剛”了。

宋蘇軾稱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人們很不佩服。他所說八代,也費端詳。有的自隋上推合南朝四代及晉、漢爲八代,這當然不合的;有的自隋上推合北朝三代及晉、漢、秦爲八代,那是更不合了。因爲司馬遷、賈誼是唐人所極尊的,東坡何至如此糊塗?有的自隋上推合南朝四代、北朝三代爲八代,這恰是情理上所有的。

宋初承五代之亂,已無文可稱;當時大都推重李義山,四六體漸盛,我們正可以說李義山是承前啓後的人,以前是駢體,以後變成四六了。北宋初年,柳開得韓昌黎集讀之,行文自以爲學韓,考之實際,和韓全無關係,但宋代文學,他實開其源。以後穆修、尹洙輩也和四六離異,習當時的平文(古文一名,當時所無),尹洙比較前人高一着。北宋文人以歐陽修,三蘇、曾、王爲最著。歐陽本習四六,後來才走入此途,同時和他敵對,首推宋祁。祁習韓文,著有《新唐書》,但才氣不如韓。他和歐陽交情最深,而論文極不合。他的長兄宋郊,習燕、許之文,和他也不同。

明人稱“唐宋八大家”,因此使一般人以爲唐宋文體相同。實在唐文主剛,宋文主柔,極不相同。歐陽和韓,更格格不相入。韓喜造詞,所以對於李觀、樊宗師的文很同情。歐陽極反對造詞,所以“天地軌,萬物茁,聖人發”等句,要受他的“紅勒帛”。並且“黈纊塞耳,前旒蔽明”二語,見於《大戴禮》,歐陽未曾讀過,就不以爲然,它無論矣。三蘇以東坡爲最博,洵、轍不過爾爾。王介甫才高,讀書多,造就也較多。曾子固讀書亦多,但所作《樂記》,只以大話籠罩,比《原道》還要空泛。有人把他比劉原甫,一浮一實,擬於無倫了。宋人更稱曾有經術氣,更堪一笑!

南宋文調甚俗,開科舉文之端。這項文東坡已有雛形,只未十分顯露,後來相沿而下,爲明初宋濂輩的臺閣體。中間在元代雖有姚燧、虞集輩尚有可觀,但較諸北宋已是一落千丈。

宋代不以文名而文佳者,如劉敞、司馬光輩謹嚴厚重,比歐陽高一等,但時人終未加以青目,這也是可惜的。

明有“前七子”、“後七子”之分。“前七子”(李夢陽等)恨臺閣體;“後七子”(王世貞等)自謂學秦、漢,也很庸俗。他們學問都差於韓、蘇,摹擬不像,後人因此譏他們爲僞體。歸有光出,和後七子中王世貞相抗敵,王到底不能不拜他的下風。歸所學的是歐、曾二家,確能入其門庭,因此居僞體之上。正如孟子所說,“五穀不熟,不如荑稗”的了!

桐城派,是以歸有光爲鼻祖,歸本爲昆山人,後來因爲方、姚興自桐城,乃自爲一派,稱文章正宗。歸講格律、氣度甚精工,傳到顧亭林有《救文》一篇,講公式禁忌甚確,規模已定。清初汪琬學歸氏甚精,可算是歸氏的嫡傳,但桐城派不引而入之,是純爲地域上的關係了。

方苞出,步趨歸有光,聲勢甚大,桐城之名以出。方行文甚謹嚴,姚姬傳承他的後,才氣甚高,也可與方並駕。但桐城派所稱劉大櫆,殊無足取,他們竟以他是姚的先生,並且是桐城人,就憑意氣收容了,因此引起“陽湖”和他對抗。陽湖派以惲敬、張惠言爲鉅子。惠言本師事王灼,也是桐城派的弟子。他們嫉惡桐城派獨建旗幟,所以分裂的,可惜這派傳流不能如桐城派的遠而多。姚姬傳弟子甚多,以管同、梅曾亮爲最。梅精工過於方、姚,體態也好,惜不甚大方,只可當作詞曲看。曾國藩本非桐城人,因爲聲名煊赫,桐城派強引而入之。他的著作,比前人都高一著。歸、汪、方、姚都只能學歐、曾。曾纔有些和韓相彷彿,所以他自己也不肯說是桐城的。桐城派後裔吳汝綸的文,並非自桐城習來,乃自曾國藩處授得的`。清代除桐城而外,汪中的文也卓異出衆,他的敘事文與姚相同,駢體文又直追陸機了。

我們平心論之,文實在不可分派。言其形式,原有不同,以言性情才力,各各都不相同,派別從何分起呢?我們所以推重桐城派,也因爲學習他們的氣度格律,明白他們的公式禁忌,或者免除那臺閣派和七子派的習氣罷了。

他們所告訴我們的方式和禁忌,就是:

(一)官名地名應用現制。

(二)親屬名稱應仍《儀禮•喪服》、《爾雅•釋親》之舊。

(三)不俗——忌用科舉濫調。

(四)不古。

(五)不枝。

  二、有韻文

我們在此可以討論有韻文了。有韻文是什麼?就是“詩”。有韻文雖不全是詩,卻可以歸在這一類。在古代文學中,詩而外,若“箴”,全是有韻的;若“銘”,雖雜些無韻,大部分是有韻的;若“誄”,若“像贊”,若“史述贊”,若“祭文”,也有有韻的,也有無韻的。那無韻的,我們可歸之於文;那有韻的可歸之於詩了。至於《急就章》、《千字文》、《百家姓》、“醫方歌訣”之類,也是有韻的,我們也不能不稱之爲詩。前次曾有人把《百家姓》可否算詩來問我,我可以這麼答道:“詩只可論體裁,不可論工拙。《百家姓》既是有韻,當然是詩。”總之,我們要先確定有韻爲詩、無韻爲文的界限,纔可以判斷什麼是詩。像《百家姓》之流,以工拙論,原不成詩,以形式論,我們不能不承認他是詩。

詩以廣義論,凡有韻是詩;以狹義論,則惟有詩可稱詩:什麼可稱詩?《周禮•春官》稱六詩,就是風、賦、比、興、雅、頌。但是後來賦與詩離,所謂比、興也不見於《詩經》。究竟當日的賦、比、興是怎樣的,已不可考。後世有人以爲賦、比、興就在《風》、《雅》、《頌》之中,《鄭志》張逸問:“何詩近於比、賦、興?”答曰:“比、賦、興,吳札觀詩時,已不歌也。孔子錄詩,已合《風》、《雅》、《頌》中,難復摘別,篇中義多興,此謂比、賦、興,各有篇什。自孔子淆雜第次而毛公獨旌表興,其比、賦俄空焉。聖者顛倒而亂形名,大師偏觢而失鄰類。”鄭康成《六藝論》也說:《風》、《雅》、《頌》中有賦、比、興。《毛傳》在《詩》的第一節偶有“興也”二字,朱文公也就自我作古,把“比也”、“賦也”均添起來了。我以爲《詩》中只有《風》、《雅》、《頌》,沒有賦、比、興。左氏說:“《彤弓》、《角弓》,其實《小雅》也;吉甫作誦,其風肆好,其實《大雅》也。”考毛公所附“興也”的本義,也和賦、比、興中的“興”不同,只不過像樂府中的“引”、“豔”一樣。

“六詩”本義何在?我們除比、興不可考而外,其餘都可溯源而得之:

(一)風。《詩小序》:“風者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我以爲風的本義,還不是如此。風是空氣的激盪,氣出自口就是風,當時所謂風,只是口中所謳唱罷了。

(二)頌。“頌”在《說文》就是“容”字,《說文》中“容”只有納受的意義,這“頌”字纔有形容的意義。《詩小序》謂“頌者美盛德之形容”,我們於此可想見古人的頌是要“式歌式舞”的。

(三)賦。古代的賦,原不可見,但就戰國以後諸賦看來都是排列鋪張的。古代凡兵事所需,由民間供給的謂之“賦”,在收納民賦時候,必須按件點過。賦體也和按件點過一樣,因此得名了。

(四)雅。這項的本義,比較的難以明白:《詩小序》說:“雅者正也”雅何以訓作正?歷來學者都沒有明白說出,不免引起我們的疑惑。據我看來,“雅”在《說文》就是“鴉”,“鴉”和“烏”音本相近,古人讀這兩字也相同的,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雅”即“烏”。《史記•李斯傳•諫逐客書》、《漢書•楊惲傳•報孫會宗書》均有“擊缶而歌烏烏”之句,人們又都說“烏烏”秦音也。秦本週地,烏烏爲秦聲,也可以說烏烏爲周聲。又商有頌無雅,可見雅始於周。從這兩方面看來,“雅”就是“烏烏”的秦聲,後人因爲他所歌詠的都是廟堂大事,因此說“雅”者正也。《說文》又訓“雅”爲“疋”,這兩字音也相近。“疋”的本義,也無可解,《說文》訓“疋”爲“足”,又說:“疋,記也。”大概“疋”就是後人的“疏”,後世的“奏疏”,也就是記。《大雅》所以可說是“疋”,也就因爲《大雅》是記事之詩。

我們明白這些本義,再去推求《詩經》,可以明白了許多。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採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袵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可見古詩有三千餘篇。有人對於三千餘篇,有些懷疑,以爲這是虛言。據我看來,這並非是虛言。《風》、《雅》、《頌》已有三百餘篇,考他書所見逸詩,可得六百餘篇;若賦、比、興也有此數,就可得千二百篇了。《周禮》稱九德六詩之歌,可見六詩以外,還有所謂九德之歌。在古代盛時,“官箴、佔繇皆爲詩,所以序《庭燎》稱‘箴’,《沔水》稱‘規’,《鶴鳴》稱‘誨’,《祈父》稱‘刺’,詩外更無所謂官箴,辛甲諸篇,也在三千之數”。我們以六詩爲例,則九德也可得千八百篇:合之已有三千篇之數,更無庸懷疑。至於這三千篇刪而爲三百篇,是孔子所刪,還是孔子以前已有人刪過呢?我們無從查考。不過孔子開口就說誦詩三百,恐怕在他以前,已有人把詩刪過了!大概三千篇詩太複雜,其中也有誦世系以勸戒人君,若《急就章》之流,使學者厭於諷誦。至若比、賦、興雖依情志,又復廣博多華,不宜聲樂,因此十五流中刪取其三,到了孔子不過整齊彼的篇第不使凌亂罷了。

《詩經》只有《風》、《雅》、《頌》,賦不爲當時所稱,但是到了戰國,賦就出來了。屈原、孫卿都以賦名:孫卿以《賦》、《成相》分二篇題號已別。屈原《離騷》諸篇,更可稱爲卓立千古的賦。《七略》次賦爲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的賦是道情的,孫卿的賦是詠物的,陸賈賦不可見,大概是“縱橫”之變。後世言賦者,大都本諸屈原。漢代自從賈生《惜誓》上接《楚辭》,《■鳥》彷彿《卜居》,司馬相如自《遠遊》流變而爲《大人賦》,枚乘自《大招》、《招魂》散而爲《七發》,其後漢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好《自悼》,以及淮南、東方朔、劉向輩大都自屈、宋脫胎來的。至摹擬孫卿的,也有之,如《鸚鵡》、《焦鷯》諸賦都能時見一端的。

三百篇以後直至秦代,無詩可見。一到漢初,詩便出來了。漢高祖《大風歌》,項羽《虞兮歌),可說是獨創的詩。此後五言詩的始祖,當然要推《古詩十九首》。這十九首中據《玉臺新詠》指定九首是枚乘作的,可見這詩是西漢的產品。至蘇武、李陵贈答之詩,有人疑是東漢時託擬的。這種五言詩多言情,是繼四言詩而起的,因爲四言詩至三百篇而至矣盡矣,以後繼作,都不能比美,漢時雖有四言詩,若韋孟之流,才氣都不及,我們總覺得很淡泊。至碑銘之類(嶧山碑等)又是和頌一般,非言情之作,其勢非變不可,而五言代出。

漢代雅已不可見,《郊祀歌》之流,和頌實相類似,四言而外,也有三言的,也有七言的。此後頌爲用甚濫,碑銘稱“頌”,也是很多的。

漢代文人能爲賦未必能以詩名,枚乘以詩長,他的賦卻也不甚著稱。東漢一代,也沒有卓異的詩家,若班固等,我們只能說是平凡的詩家。

繼十九首而振詩風,當然要推曹孟德父子。孟德的四言,上不摹擬《詩經》,獨具氣魄,其他五言七言諸詩,雖不能如十九首的沖淡,但色味深厚,讀之令人生快。魏文帝和陳思王的詩,也各有所長,同時劉楨、王粲輩畢竟不能和他們並駕。鍾嶸《詩品》評古詩十九首說是“一字千金”,我們對於曹氏父子的詩,也可以這樣說他,真所謂:“其氣可以抗浮雲,其誠可以比金石。”

語曰:“在心爲志,發言爲詩。”可見詩是發於性情。三國以前的詩,都從真性情流出,我們不能指出某句某字是佳,他們的好處,是無句不佳無字不佳的。曹氏父子而後,就不能如此了。

曹氏父子而後,阮籍以《詠懷詩》聞於世。他本好清談,但所作的詩,一些也沒有這種氣昧。《詩品》稱阮詩出於《離騷》,真是探源之論,不過陳思王的詩,也出自《離騷》,阮的詩還不能如他一般痛快。

晉初左思《詠史詩》、《招隱詩》風格特高,與曹不同,可說是獨開一派。在當時他的詩名不著,反而陸機、潘岳輩以詩稱。我們平心考察:陸詩散漫,潘詩較整飭,畢竟不能及左思,他們也只可以說是作賦的能手罷了。當時所以不看重左思,也因他出身微賤,不能像潘、陸輩身居貴胄的原故。《詩品》評詩,也不免於徇俗,把左思置在陸、潘之下,可爲浩嘆!其他若張華的詩,《詩品》中稱他是“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我們讀他的詩意,只覺得是薄弱無力量,所謂兒女情多,也不知其何所見而云然,或者我們沒曾看見他所著的全豹,那就未可臆斷了!

東晉清談過甚,他們的“清談詩”,和宋時“理學詩”一般可厭。他們所做的詩,有時講講莊、老,有時談談佛理,像孫綽、許詢輩都是如此。孫綽《天台山賦》有“大虛遼廓而無閡,運自然之妙有”等句,是前人所不肯用的。《詩品》說他們的詩,己是“風騷體盡”,很是不錯。在東晉一代中無詩家可稱,但劉琨《扶風歌》等篇,又是詩中佳品,以武人而能此,卻也可喜!

陶淵明出,詩風一振,但他的詩終不能及古人,《詩品》評爲“隱逸之詩”。他講“田舍風味”,極自然有風致,也是獨樹一幟。在他以前,描寫風景的詩很少,至他專以描寫風景見長,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真古人所不能道。淵明以後,謝靈運和顏延之二家繼他而起。謝描摹風景的詩很多,句調精煉,《詩品》說他是“初出芙蓉”。顏詩不僅描風景,作品中也有雕刻氣,所以推爲詩家,或以顏學問淹博之故。《詩品》評顏謂爲“鏤金錯彩”。陶詩脫口自然而出,並非揉作而成,雖有率爾之詞,我們總覺得可愛。如謝詩就有十分聱牙之處,我們總可以覺得他是矯作的。小謝(謝脁)寫風景很自然,和淵明不相上下,而當時學者終以小謝不及大謝,或者描寫風景之詩,大家都愛工巧,所以這般評論。樑代詩家推沈約(永明體自他出),律詩已有雛形了。古詩所以變爲律詩,也因謝、顏詩不可諷誦,他因此故而定句調。沈約的律詩,和唐後律詩又不相同。《隋書•經籍志》載他的《四聲譜》有一卷,可見譜中所載調是很多的,並不像唐後律詩這麼簡單。他的四聲譜,我們雖不能見,但讀他的詩,比謝、顏是調和些,和陶、小謝卻沒有什麼分別呢。

宋鮑照、齊江淹,也以詩名。鮑有漢人氣味,以出身微賤,在當時不甚著稱。江善於擬古,自己的創作卻不十分高明。

南北朝中,我們只能知道南朝的作品。北朝究竟有無詩家,久已無從考得,但《木蘭詩》傳自北朝,何等高超,恐怕有些被淹沒了呢!

樑末詩又大變,如何遜、陰鏗的作品,只有一二句佳絕了。在此時,古今詩闢下一大界限,全篇好是古詩的特色,一二句好是此後的定評。隋楊素詩絕佳,和劉琨可彷彿。此時文人習於南北朝的詩風,愛用典故,並喜雕琢。楊素武人不愛雕琢,亦不能雕琢,所以詩獨能過人。當時文人專着眼在一二句好處,對於楊素不甚看重。所以隋煬帝爲了忌嫉“空梁落燕泥”、“庭草無人隨意綠”二佳句,就殺兩詩人了。

唐初,律詩未出,唐太宗和魏徵的詩,和南北朝相去不遠。自四傑(駱賓王、王勃、楊炯、盧照鄰)出,作品漸含律詩的氣味,不過當時只有五言律,並未有七言律。四傑之文很卑微,他們的詩,卻有氣魄。成就五言的是沈佺期、宋之問,他們的詩,氣魄也大,雖有對仗,但不甚拘束。五言古詩到此時也已窮極,五律七古不能不產生了。唐以前七古雖有,但不完備,至唐始備全。七古初出,若李太白、崔顥的詩,都蒼蒼茫茫,信筆寫去,無所拘忌。李詩更含復古的氣味,和同時陳子昂同一步驟。

盛唐詩家以王維、孟浩然、張九齡爲最。張多古詩,和李、陳同有復古的傾向。王、孟詩與陶相近,作品中有古詩有律詩,以描寫風景爲最多,都平淡有意趣。

李、陳、張,三家都是復古詩家,三人中自然推李爲才最高。他生平目空古人,自以爲在古人之上,在我們看來,他的氣自然盛於前人,說他是高於前人恐怕未必。王、孟兩家是在古今之間,到了杜甫,纔開今派的詩。

杜甫的詩,元稹說他高於李,因爲杜立排律之體爲李所不及的。據我看來,李詩是成線的,杜詩是成面的,杜詩可說是和“賦”有些相像,必要說杜勝於李,卻仍不敢贊同。並且自杜詩開今,流於典故的堆疊,自然的氣度也漸漸遺失,爲功爲罪,未可定論!至於杜的古詩,和古人也相去不遠,只排律一體,是由他首創,“子美別開新世界”,就是這麼一個世界罷!在杜以前諸詩家,除顏延之而外,沒有一個以多用書爲貴的,自杜以後,才非用典故,不能誇示於人。或者後人纔不如古,以典故文飾,可掩了自己的短處!正如天然體態很美的女子,不要借力於脂粉,那些體態不甚美的,非藉此不可了。昌黎的詩,習杜之遺風,更愛用典故,並愛用難識的字,每況愈下了,但自然之風尚存,所以得列於詩林。

韋應物、柳宗元兩家,和昌黎雖同時,而作品大不相同。他們有王、孟氣味,很自然平淡的。我們竟可以說柳的文和詩截不相同。同時有元微之、白居易二家,又和別家不同。他們隨便下筆,說幾句民情,有《小雅》的風趣,他們所以見稱也以此。

晚唐溫庭筠、李義山兩家愛講對仗,和杜甫愛典故是一樣的結合,便成宋代的詩風。“西昆體”染此風甚深,所以宋代詩話,專在這些地方留意。

宋初歐陽修、梅聖俞對於西昆體很反對,但歐陽修愛奇異的詩句,如“水泥行郭索(這句是詠蟹,“郭索”兩字見揚子《太玄經》),雲木叫鉤輈(這句是詠鳩,“鉤輈”兩字見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二句,已不可解,他卻大加讚賞,和他的論文,大相牴觸的。梅聖俞的詩,開考古之源,和古人詠古的詩,又大不相同了。總之,宋人的詩,是合“好對仗,引奇字,考據”三點而成,以此病入膏肓。蘇軾的詩,更打破唐詩的規模,有時用些佛典之法理,太隨便了。王荊公愛講詩律,但他的詩律,忽其大者而注重小者,竟說:“上句用漢書,下句也要用漢書的。”(按原話爲:“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見《石林詩話》)自此大方氣象全失;我們讀宋祁“何言漢樸學(見《漢書》),反似楚技官(見《史記•吳起傳》)”之句,再看王維“正法調狂象(見佛法),玄言問老龍(見《莊子》)”之句,真有天壤之判呢!有宋一代,詩話很多,無一不深中此病。惟《滄浪詩話》和衆不同,他說“詩有別才,不關學也;詩有別趣,不關理也”。此種卓見,可掃宋人的習氣了。

南宋陸放翁含北宋習氣也很深,惟有範石湖、劉後村自有氣度,與衆不同。黃山谷出,開江西詩派之源。黃上學老杜,開場兩句必對仗,是他們的規律,這一派詩無足取。

元、明、清三代詩甚衰,一無足取。高青邱的詩失之靡靡,七子的詩失之空門面,王漁洋、朱彝尊的詩失之典澤過濃,到了翁方綱以考據入詩,洪亮吉愛對仗,更不成詩。其間稍可人意的,要推查初白的,但也不能望古人之項背。洪亮吉最賞識“足以烏孫塗上繭,頭幾黃祖座中梟”二句,我們讀了只作三日嘔!

詩至清末,窮極矣。窮則變,變則通;我們在此若不向上努力,便要向下墮落。所謂向上努力就是直追漢、晉,所謂向下墮落就是近代的白話詩,諸君將何取何從?提倡白話詩人自以爲從西洋傳來,我以爲中國古代也曾有過,他們如要訪祖,我可請出來。唐代史思明(夷狄)的兒子史朝義,稱懷王,有一天他高興起來,也詠一首櫻桃的詩:“櫻桃一籃子,一半青,一半黃;一半與懷王,一半與周贄:”那時有人勸他,把末兩句上下對掉,作爲“一半與周贄,一半與懷王”,便與“一半青,一半黃”押韻。他怫然道:“周贄是我的臣,怎能在懷王之上呢?”如在今日,照白話詩的主張,他也何妨說:“何必用韻呢?”這也可算白話詩的始祖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