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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個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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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個雪兵
一條曲曲彎彎的馱路,從遠處麻花般扭將過來。又伸向遠處。兩間土築簡陋房,如這條繩上結的疙瘩,牢牢地任野風怎麼也解它不開。
  一個兵站。
  一個西藏兵站。
  一個只有一人的西藏兵站。
  它立在4800米的海拔高度上,夾進喜馬拉雅山脈如同皺紋的一道山溝裏,受着惡劣氣候的摧殘,全年僅僅三個月的時間是無雪期,可以通關。在這段黃金時間裏,藉助這個一人兵站,山外的連隊和山裏的邊防哨所之間纔有了聯繫;九個月的大雪封山期便是長長的一段沒有蹤跡的空白記憶。
  你被派往兵站,孤單地守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寂寞裏,從你肩章上的一條細槓便可看出你是個新兵,剛剛開始打磨這第一冬的經歷。你呼吸着稀薄而生硬的空氣,時間算是最難熬的了。“時間該槍斃!”你罵道。每天閒得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彷彿成了假的一般,除了大聲誦讀幾張陳舊的報紙讓自己的語言功能不至於因爲無人對話而喪失,你選擇了另一項神聖而充滿詩意的活動:堆雪兵。於是,你這就來到了屋外的雪壩上,目光均勻地攤開,整個雪兵的巨幅場景就移進你的視區,你開始檢閱你的作品,然後再進行新的創作。雪壩上已呼啦啦站立了20多尊英武的雪兵,氣宇軒昂,保持着良好的軍人姿態,使你心裏涌起許多甜蜜。零下三四十度的酷寒把你的構思保質保量地固定下來。在這些作品裏寄託你的深沉、奇想和情感。只有這樣,你才覺得自己沒有遠離人羣,仍然毛茸茸地生活在戰友當中。於是,你和你的影子,你的雪兵,構成一個豐富的世界,一人兵站便成了一個大大的軍營。
  你注重在雪兵的姿態上雕琢出風格與生動來。挎槍的、掮槍的、握槍的,光是帶槍的就能分辨許多豐富。你用不很富裕的軍人式思維鑄造樸素的藝術。
  堆雪兵大多在正午,正午的陽光稍稍暖和一些,便於在雪地工作。現在你開始攏雪,你的雙手運動着很有彈性,把一堆厚厚的涼涼的積物,塑造起來,鑄一個高高的雪柱,大約可以分辨出人形之後再作改進與潤色,各部位就刻畫出精悍。你在雪地找尋了半天,相中一顆光潔的圓石子,掏出小刀,在石子上雕出帽徽的坯形。
  八一。麥穗。天安門。金齒輪。輝煌而神聖的組合,很像。你將帽徽嵌入雪兵的棉帽上,頓時,在你的心谷有一支思緒的馬隊縱橫馳騁。
  你最後一次堆雪兵是在一個下午。寒流壓得溫度計裏那根細細的水銀柱一個勁地矮下去。你總是風雨無阻,把自己整個浸進寒冷裏,繼續你熱衷的事業。風雪像瘋狗一樣撕咬你的全身。你選擇好雪兵的站址,開始行動。你軍裝上的一顆鈕釦在活動中被磨掉,你吐了一點唾沫在鈕釦上,往釦眼處一摁,立時就冰凍得如同針縫。這個溫度是對生命的詛咒數字。
  當然是由下往上進行啦,你蹲着正塑造雪兵的兩條腿雪築的腿長得很快,一會兒你的手就快夠不着了,便下意識地往上直身子。你慢慢地用了用勁,膝蓋像木頭彎了一樣拉不直了。你再集中起全身的力是,仍不能起身。你陡然緩過神來:腿凍壞了。
  你是新兵,你沒有在高寒條件下勞作的經驗,停止不動就意味着凍傷凍死。你只覺得起初全身有酷寒在扼殺你的體溫,漸漸地就平靜了,血液已在膝蓋以下凝固,雙腿失去了知覺,因而被你忽略。
  你想了不少的辦法,揉搓、捶打都沒有使腿活過來。你面部放射出的青春的光暈轉入呆板。你不想死。你和死神本來是誰也不認識誰的兩個路人。你年輕輕很有奔頭。再說即使要死,也得漂漂亮亮地倒進烈士墓裏,死他個光榮,死他個人樣。
  這樣,即使遠方親人眼裏每年的這一天都是一個淚盈盈的雨季,也有所安慰啊。於是,你就向這個冰雪世界播撒珍珠,將悲情鋪排得很遙遠很寬闊……好久過後,你便收了淚,心裏反而敞亮起來。死就死吧,無可奈何,那就絕不能太窩囊。你感到死神的影子在眼前瘋狂地舞蹈,由遠而近向你逼來。你想該做些如今該做的事情。你繼續完成你的雪兵。手已夠不着多高了,只好在雪堆的雙腿上草草地安了一截短短的身子,並匆匆鑄了顆頭顱。雪兵身體的比例嚴重失調,個子很矮,流露出來的神采卻十分威武,你把你所有的陽剛之氣都交給了它。雪兵就替你豪邁地站着,給了你合作後的欣慰。
  你將目光從矮個子雪兵身上擴散開去,發現所有雪兵都無比雄性,藐視風寒,你彷彿聽到一首無詞的合唱悲壯地響起,凝聚着雪兵,同時也召喚着你。你這時意識到能和這支隊伍從形式到內容合成一體是你的福氣和造化。
  你的心臟已漸漸進入封閉狀態,很快就會告別這個世界的一切念頭,被完全冰成冰雕。你得趕在這個時刻到來之前設計屬於你的含義。你清楚冰凍的持久會給你一個真實的記載。你覺得自然以軍人的方式告別堪稱上乘,並能與雪兵隊伍真正和諧。於是,你緩緩舉起右手,小臂朝帽檐方向摺疊,向雪兵向這個世界向置由於死地的嚴寒行最後一個軍禮。
  你迅速調整臉上的肌肉,修補成一副完好的表情,祥和寧靜而又肅穆。
  你最後感知的一股冰浪從心際呼地漫過,關閉了整個胸膛。在這瞬間,一切思維都失去了出路,一切的情感都得到鞏固。
  你成爲酷寒的一個優秀的活生生的作品,如你堆的雪兵一樣棄滿活力,並站在120個雪兵隊伍之首。120個雪兵如一首120行的詩歌,你是一個年輕而鮮亮的標題,到第二年開山時節,才發表在路人潮溼的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