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記溼地日暮散文

與濟川中學隔江相望。在濱江溼地公園，不期然遇見一片又一片的荷塘。

大小不一的荷塘間，連着幾座造型精緻的小石拱橋。小土丘上不乏水竹，垂柳，水杉之類。銜水的過度地帶，長滿了蘆葦，香蒲，美人蕉等。最大的一方土丘，被茂盛的草皮覆蓋着。在夕陽下，像是WINDOWSXP的經典開機畫面。

這片堅守在城市邊緣，名爲濱江溼地的風水寶地。據說是當地一位頗有遠見的官員的傑作。他一度力排衆議，與房地產開發商和當地急於暴富的村民，經過數次的交鋒，才得已用保留下來的農田改建成溼地公園。遠處，那一幢幢拔地而起，聳入雲天的商住樓，幾乎將這片秀氣的溼地包了餃子。只有臨江的一面，才能溜進些清風，吹響荷塘。風將粉白的蓮花走光般乍現出來，將蓮子已落，一臉黑孔，孤單地挑在刺莖上，蜂巢般的蓮座呈現給我們。讓我們深感可惜。也許我們應該早來幾天，帶着一葉小舟深入腹地。

能在初秋的傍晚，望着滿目的荷塘，回想一堆廿年前的心事。能在遮天蔽日的江邊榕樹下，偷吃一捧清甜而微苦的蓮子。也算是很滿足了。我那時看她的眼光，就像在高過人頭的荷塘邊，踮起腳尖，看那層金黃油綠的夕陽，覺得彌足珍貴。和妻子一起來此採蓮，本不是原先的計劃。前一晚，一個人誤入藕花深處，總覺得缺少了什麼。心裏空落落的，覺得白白辜負了眼前的芬草芳樹，碧葉粉花。於是，就將一直沉陷在繁忙工作中的妻子，哄來和我一起走進風景。兩個微不足道的男女，穿行在荷塘間。很多地方他們只能露出黑色的頭頂，閃爍一片衣衫，也不過就是碧葉間荷花和蓮蓬的變種。如果遠處有拍攝風景的人，他們就是會移動的，莖杆結實些的特種植物。

看她脫下外罩和拖鞋，扭動着婀娜的腰肢，赤出一雙菱角米樣的雙足，踩進深不可測的淤泥裏。看她發現一隻成熟的蓮蓬，驚喜地在長滿短刺的荷莖間，左衝右突，閃閃縮縮。我按捺住想擁抱她的心。站在岸邊，只偶爾伸出一隻手，握住她微涼的小手，生怕她陷進深水或泥淖裏。我記起了《荷塘月色》裏的佳詞麗句。想像着江南採蓮女子的'妙曼。但只告訴她，我憶及廿年前和她約會的事來。我們徜徉在如水的月華下，沿着幽深的小徑特立獨行，喁喁私語。偶爾和她的手指相碰觸，即觸電一般，迅速地躲開。擁抱的慾望，但還沒等轉身，就被心底泛起的羞怯之水淹沒了。

她在荷塘邊掙扎般採蓮。我在岸邊，用她那件薄如蟬翼的紅色外衣，包裹起爲數不多的幾隻蓮蓬，警覺地四處張望。只爲怕被溼地的管理員撞見，給我們扣上偷兒的帽子。我勸她見好就收，時不時想掐斷她的小貪婪。儘管我知道，她不是爲了吃蓮子。也不是刻意在我面前表現勇敢和任性。從不乏小女人的小清新的她，在用心欣享這一刻爛漫的歡愉。廿年前，在那些飢腸轆轆的秋夜，我和同伴們總會逃出校園，到處尋找荷塘。那鼻子，比警犬有過之而無不及。藉着那一縷蓮藕特有的味道，徒步幾裏之後，總能找到一頓晚飯。我總是那個望風收物，預備第一個逃跑的人。天生怕蛇和蛤蟆到了極致的我，是很少下農家水塘的。

現在偶爾撲進大海的懷抱，每次都鼓着故作勇敢的氣。在海浪間顛簸，總因擔心鯊魚而惴惴不安。總覺得深水裏藏滿了危險。這裏荷塘的四野，沒有無邊的稻田和蛙鳴蛇吟。附近也沒有低矮的，土牆草頂的農家屋舍。那幾個挖藕經驗豐富，曾經在淤泥深處，隨便攪弄幾腳，就能收穫豐盛的少年，如今也該和我一樣。青春的激情和癲狂，在光陰的鐵齒間，早被梳脫了鵝黃的底子。黝黑的麪皮下，只剩中年的沉穩和粗糙。活在現實一隅，沉默多於了張揚。

一個大男人，在些許的危險面前，就退居二線。讓一個弱女子奮勇向前，難免被人竊笑。然而我還是沒動。那一刻在一種味道里，我深深地沉醉着。就讓她在秋天來臨之際，在青春的底色一縷縷消褪的時候，瘋狂一把，沾沾自喜吧。“秋老虎”使出平生的解數，熱着我們。將我們從頭到腳，逼出淋漓的汗水。我們只好躲進車裏，打開空調。暮色四合，沿着江邊大道緩慢地行駛着。汗水的酸腐味，在車內肆無忌憚地蒸騰着。但一直也沒蓋過那淡淡的荷香。蓮子，在胃裏分解着清甜和苦澀。這味道，其實是漂流在我身體之內的記憶載體。

有時候，在你多餘的休閒肌體上，或者時空一角。切削下一小片，摘下一粒。分贈於愛侶，有可能就是一片止疼藥，一顆巧克力，一小團回憶的酵母。再過二十年，也許我能記住的，就是這一晚的晚飯之後，我因公司有事，沒能送她回家。她只好一個人穿着潮溼的緊身褲，佇立在街頭的風中等車。

不知道當她白髮蒼蒼的時候，是否還能藉着一縷味道，想到這個採蓮的傍晚。假如我先她而去了天國，老太太是否還會記起我的懦弱？並且愛着，恨着，埋怨着，在斑斕的回憶裏，順利地過完她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