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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歸去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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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一根針紮下去,跟自己聊聊如何看待生死。

雜文歸去來兮

三叔終於還是沒能熬過年。我媽媽之前打電話給我,說他情況不好,要我做好準備,大概就這兩三月的事情了,但是他一個月都沒能捱到。

我對三叔沒有什麼感情,我前二十年不認識他,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個三叔,就是他得病的時候,我爸讓我去醫院看看他。這些年,他做了好幾次大小手術,我爸爸兄弟姐妹六個,幾個手足一開始尚如臨大敵,齊聚在醫院,到了後來,只有偶爾的電話問候。

三叔生病以後,有一年的時間是住在我家的,時間長了,我背地裏就有些不耐煩。人生病以後,便不免有種暮氣,對於我這種時不時厭世的人來說,彷彿是一種暗示。我一開始經常因爲這些不耐煩感到羞愧,漸漸的我發現,暗地裏不耐煩的,豈止我一個而已。

他的這場病,對全家來說,像一場沒有希望的戰爭。人人都知道他要死了,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他的生存成了一場角力,夫妻之情,父子之愛,手足之情都在漫長絕望的戰鬥裏漸漸消弭。他的存在那麼刺眼,提醒着我們內心一些卑鄙的願望。到了最後,真正毫不猶豫滿心希望他活着的只剩下他自己和我奶奶。我三叔,漸漸的把自己活成了全家的一塊心病。縣級的電視臺,總會報道一些匪夷所思的醫學奇蹟,所有祕不示人的良方都會在此公佈,所有疑難雜症重大疾病,都能在這樣的電視臺廣告裏被治癒。有一年夏天,我叔叔打電話讓我買一種神藥,我騎着自行車跑遍了大小藥房都沒問到,怒氣十足的打電話給我爸抱怨。我大伯當時在一旁安慰我,讓我不要理會三叔的要求。我後來看到了那個廣告,情節荒唐,用詞驚悚,但是很有煽動性。三叔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大概是滿懷着對奇蹟的渴望的。

這樣的事情,十年間發生過很多回,家裏一開始會抱着安慰他的想法給他買各種“神藥”,倒了後來,都像我一樣不耐煩起來。過年的時候,在飯桌上,做慣了領導的叔伯們,都對這種廣告嗤之以鼻,對三叔的盲信給全家帶來的麻煩無情的嘲諷,三叔起初會爭辯幾句,後來就低着頭默默吃飯,不再說話。

我三嬸在第二次手術之後開始對三叔冷言冷語,連我弟弟,有時候免不了講話刻薄了。三叔在自己家裏待不下去,搬到了二姑家,由二姑和奶奶照顧。家裏人對三嬸和弟弟有些怨言,過年的時候,除了討論三叔的病,就是教育三嬸和弟弟,到後來,三嬸過年的時候就不再出現了。全家在教育三嬸和弟弟之後,總會說句“也難怪他們”,難怪什麼呢,沒有人敢說完下半句。每個人都心懷怨憤,每個人卻都偷偷在內心深處,原諒了自己的厭棄。

我回去參加葬禮的時候,家裏人也稀稀拉拉的在一些,大家的最初的悲傷已過,聚在一起,看着我姐姐家龍鳳胎的小視頻,時不時發出驚歎聲和哄笑聲。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很年輕,看見幾個姑姑和叔叔伯伯在我爺爺屍體邊有說有笑,當時我就想,原來即使最親的人去世,悲傷也是無法持續的。

房間裏家人們聊得熱火朝天,我三叔就躺在一門之隔的冰櫃裏,頭前點着一盞長明燈。長明燈也就是拿個小碗盛點兒油,用棉花或者布條做個燈芯,人死的時候照亮他去陰間的路的。長明燈不能滅,滅了人的靈魂就不走了,所以這個燈,是爲了把死去的人送得遠遠的,等到屍體出門的時候就要被熄掉了。

火化那天一大早,四點鐘我們就被叫醒了。三嬸請來打掃的人已經到了,要我們集中到一個房間,另外的房間要徹底打掃清潔。對於活的人來說,即使去世的是至親,他的任何東西都是晦氣的,要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撿出來,或者扔掉,或者帶到墓地。現在的公墓每個地方都很小,所以一般都是扔掉,家裏所有的窗簾衣物都要重新清洗,不能留一點晦氣。否則,死去的親人會不肯離開。

去火葬場的路上,還發生了一些小風波。我奶奶堅持要跟去火葬場,讓全家很惶恐也很爲難。讓白髮老母親看着自己去火化,在農村人看來,是罪孽深重的。在她撕心裂肺的嚎哭聲中,家裏人也難免感傷,我問我爸,心裏會不會也覺得輕鬆了,我知道這句話未免太殘忍,我爸沉默不語,眼淚卻立馬滾落下來。

昨天的天氣非常寒冷,還飄着點小雨。三叔直到過世,營養都還跟得上,所以身體並不枯瘦,這樣一來,火化的時間就會很長。來送葬的親戚,許多都是和三叔一起長大的長輩們,告別儀式上的悲傷,因爲在寒風中等得太久,很快就變成了焦躁,我們在默默期待,快一點出來,期待和我們一起生活的親人或者朋友,快一點變成一捧灰。

出了火葬場,就要直奔墓地。現在的墓很方便,安葬儀式也很簡單,就是把骨灰放進去,砌好了,寫上字,最後把所有的東西一把火燒掉,全程不過一個小時。臨走的時候,所有人在火上跨一道,除盡所有晦氣,便可各回各家了。

中午我爸媽在飯店定了幾桌飯,前來送葬的親友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喝湯,把一上午體內聚集的寒氣驅趕出去。席間歡聲笑語不斷,衆人所談的,無非是今年的羊肉很便宜,過年需得買上幾斤。我不喜歡參與這些話題,只一邊埋頭苦吃,一邊厚顏無恥的構思着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