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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鞋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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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隆冬,朔風凜凜,如嘶如吼,幾十年未見的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個月。 這個極少見雪的南方小縣城就此淪陷在一片蒼茫的大雪裏。

棉鞋記散文

南方沒有暖氣設備,只能蜷縮着,靠小小的火爐取暖,屋內屋外一樣的零下幾度。離開火爐插到拖鞋裏的那一剎,寒氣從腳心直抵眉心,不由自主就起了哆嗦。都說病從腳起,爲了對付這可怕的冰凍,最新的棉拖鞋一時風靡全城。臨街小店裏,白花花的棉絮堆滿倉庫,厚厚的鞋底層層疊疊,前來挑花色拿針線做拖鞋的女人絡繹不絕,忙壞了店主們。

做鞋風也刮到了小波的辦公室。最先帶頭的是老大梅姐,60後,四十三歲,風姿綽約,面色紅潤,黑髮如漆,竟沒一根白髮,和她剛參加工作的兒子走在一起,宛如姐弟一般。她能上出全縣一流的公開課,也能跳動火辣的拉丁舞,風風火火又滿懷柔情,70後書蟲玉兒聲稱最像《山楂樹之戀》中靜秋原型的,就該是梅姐這類充滿活力和傳奇的人,絕不是電影裏那個柔弱青澀得像豌豆苗的小女子。梅姐帶的班,不管是亞歷山大的高中生,還是青春萌動的初中生,都聽得津津有味,哪怕是雞飛狗跳的魔王班,也給她收拾得規規矩矩服服帖帖——和她手裏捏的針一樣,無皮可頑。放學後,趁着在辦公室等學生洪流先過去的半個小時,梅姐就閒裏偷工,穿針引線,做起了棉拖鞋。

今年流行的棉拖鞋,鞋底是機器軋好的輪胎底,不用層層納針針戳,省了不少時間,只須在鞋底的上面縫一層棉布,裏面塞進厚厚棉花就好。梅姐在家裏已經做好了這一程序。現在要把鞋面塞好了棉花,拿針縫合到鞋底上去。天氣太冷,辦公室 的火爐還熱乎,另外兩個妹妹都在烤火暖身,一起閒看梅姐抓功做鞋。梅姐仔細地對摺,把鞋尖和鞋底的正中心對準了,才戳針過去,定好了開端,接着嫺熟地一針一針把鞋底和鞋面密密縫合起來。才半個小時,分離的棉花、棉布、鞋底就合成了一隻精緻的棉拖鞋。年紀最輕的80後小波,把手伸進軟綿綿的鞋裏一摸,不禁陶醉地一吸氣,哇哇大叫起來:“呀,好柔軟好溫暖啊!這針腳真密,這棉花真多,比街上賣的厚實多了!姐,我也想要!”

梅姐看着小波嘟起來的可愛小嘴,極爽快地應下了:“成,這一雙只要你能穿,現在就送你!”

“真的呀?“小波圓嘟嘟的大臉頃刻成了花。她一屁股坐下去,摘掉一隻毛皮鞋,把她38碼的大腳往棉拖鞋裏塞。嘿嘿,鞋子很大,比她的大腳還寬裕幾分。“姐,你這雙大鞋分明是給兒子做的吧,那我可不敢搶你家警察的鞋!”小波馬上明白了棉鞋的真主子是誰。兒行千里娘擔憂,又是這樣的天寒地凍,這雙鞋當然要早早捎到遠方那個帥兒子手裏呀!

“那就下一雙給你做,行麼?”梅姐拿針戳了一下頭髮,想了一想,又眯起眼,笑着問小波,“你喜歡什麼花色?格子的,紫紅的、暗青的……各種花色都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到店裏選一選?”

最嫩最怕冷的小波喜滋滋地點頭,當真跟着梅姐去了棉鞋店。敦實的老闆娘正在手忙腳亂招呼顧客,梅姐帶了小波先在五彩的棉布堆裏挑。忽然小波的眼睛直勾勾地頓住了——一個婦人手拿一雙虎頭孩童拖鞋,正要出去呢!小波趕緊問老闆娘,有沒有這種鞋子賣。老闆娘連連搖頭解釋:這些天,她光拿這些布給客人剪鞋面就忙不過來了,根本沒時間做鞋。這一雙童棉鞋,原是下雪前做的樣板,不打算賣的,這個客人說兒子只喜歡穿虎頭鞋,最近又生着病,才賣給她的。

小波很遺憾,她那五歲的兒子,也是很喜歡虎頭鞋呢!看着遠去的婦人,她心底升起了一股勇氣:“梅姐,你總是有忙不完的事,而我卻想給孩子和父母每人都做一雙。我雖然笨手笨腳,可有恆心有時間,乾脆每天放學後,你在辦公室教我做一個鐘頭吧!”“成呢,我們這好多客人都是沒摸過針線的,一學就會,很簡單的!”老闆娘立刻替梅姐應下來,接着給小波剪了七雙鞋面,滿滿一大兜子,遞給小波。

嬌生慣養的辦公室老幺居然要自己做棉鞋,真是滿室皆驚。城裏妹子小波,細皮嫩肉,圓身翹臀,白胳膊像蓮藕,十指如蔥尖,她媽都沒做過鞋,她更是不拾針線,己婚生子了,還成天嗲聲嗲氣,整一個嬌滴滴的小姐,居然敢做鞋,還包全家!玉兒最不信,她看過波一次一次地對着針孔穿線的笨模樣,便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嘆息:“親愛的波小姐耶,你吃飽了飯撐的吧,我這繡過花的手,都沒摸鞋底,你逞什麼能呀!虎頭鞋這店沒有那店有,轉轉不就行了嗎?”

小波憨憨地笑,只是眯眼穿針。好不容易,那線頭不打彎,直直地穿過針眼露出一點小頭,小波趕緊將右手繞過去,小心地扯住蛛絲一樣的短短線頭輕拉,長長的線過山車似的哧溜就穿過去一長截。成功了,萬里長征起了一個頭,小波樂不可支,貼到梅姐面前詢問下一步。梅姐手把手地教,小波一針一針學。棉布就在小波的手下,與鞋底接吻纏綿,一個小時,棉布與棉花都連好了。

小波和玉兒回家同道,玉兒等波做鞋等了一個小時,雖然看着小說,也有點不耐煩。波不知體恤,還得意地拿着鞋底在玉兒面前晃悠,玉兒不以爲然地哼哼:“傻妞,難的是上鞋面子,我看你怎麼拿針穿過鞋底和鞋面裏厚厚的棉花!第二個下午,應了玉兒的話,小波的針真是穿不過了。梅姐的食指上戴着鐵做的抵手,抵住針尾輕輕一磕,再一捏,針就靈活地穿過層層面料的阻礙鑽了出來。小波戴的抵手欺生,輕了沒力,重了就歪,針尾那麼重重扎進嫩肉裏,把小波的眼淚都要疼出來了。她怕玉兒笑話,拼命忍住纔不叫出聲。

小波索性取下抵手,分步穿針:先把針穿過了鞋底子,扯完了線,再對準地兒扎進鞋面子。針頭在厚厚的鞋面子裏陷着,小波使出大力捏緊針頭抽,邊抽邊搖晃針頭,好不容易纔抽出來一針來。因爲是分解進行,每次扎鞋面都得眯着眼睛拿針對齊鞋底,那架勢,就是大炮手要瞄準目標開炮似的!玉兒看得“噗嗤”要出聲,拼命咬住了嘴脣,才把那聲笑嚥進肚裏。雖然慢一點,波的鞋子還是做起來了,一針一針比梅姐的針腳還密。小波聽老闆娘說了,針腳密點鞋子難得變形,那麼她的寶貝兒子走路就穩妥。看小波這麼執着,玉兒都不好意思打擊她了,主動放下書,戴上抵手,給波無償打零工。

母性大發的小波,每天下午都跟梅姐學一個小時,回家做完家務,又趕着做,還熬到深夜。就這麼忙裏抓功,第一雙虎頭鞋還是做了三天, 細嫩的食指和大拇指都脫了一層皮,深陷了下去,叫人憐惜。可是波容光滿面地說着兒子的歡天喜地,又趕做老公和父母的'。手指痛,她就拿了創口貼把大拇指和食指都包了起來。纖纖玉指成了兩小糉子,居然還能穿針引線,秀麗文靜的玉兒看得有點呆,有點酸。

玉兒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七十年代的農村,毛皮鞋都還沒怎麼出世,膠鞋子太涼,家家戶戶都穿棉布鞋。玉兒的母親像小波,在外婆的寵愛裏長大,結婚時連飯也煮不熟。做了娘以後,不但要出工,還要給一家六口人做飯,做鞋,洗衣。玉兒記得娘吃過晚飯,便拿來一雙布鞋底,一針一針納。布鞋底是漿糊裱了很多層的,又硬又厚,卻要用針線斜斜地織滿整個底。玉兒看見娘用力抵着針針線線,把鞋底翻過來反過去地戳,一邊還輕輕哼着“洪湖水呀 ,浪呀麼浪打浪啊……”那聲音輕柔得像春風似美夢,聽着聽着,就會睡過去。很多個深夜裏,玉兒醒來,發現娘還在燈下剪呀貼呀,一針一針扎呀,不時對着僵硬的手呵一口熱氣。玉兒覺得霧氣裏的娘格外好看,一點都不像白日裏那個愛粗聲罵人的兇娘。

如今,娘已經快七十了,因爲糖尿病,不能吃這個那個,老是瞌睡。父親因爲一場肝病,差點丟了性命,常年臥在病榻,一日三餐都得娘伺候。原本就是歲月風霜裏衰弱的生命,在這個格外凜冽的寒冬,更叫人擔心呀!想着想着,玉兒的心就疼了,她帶上圍脖,踩着積雪,一刻不緩便去了棉鞋店。

夜深了。窗外,大雪還在紛紛揚揚,朔風還在如嘶如吼。窗內,女人們在各家昏黃的燈下趕做棉鞋。有人飛針如蝶舞,有人穿針如引流,有人扎針如瞄槍。寒意陣陣,她們搓搓手指,呵口熱氣,父母的慈顏、兒女的歡笑便在熱氣裏閃現,一些倦一些涼就此散了去。於是,手中的針線走得更快,針腳縫得更密。

半個月後,大傢伙的成果都出來了。梅姐做得最多,自己一家老小就有五雙,給當警察的兒子做了八雙——兒子辦公室的各個值班人員都做了一雙。玉兒和小波各做了七雙——父母,公婆、丈夫、兒女和自己,人人都有份。大家在辦公室裏分享着棉拖鞋的趣事兒:梅姐兒子的室友拿到棉拖鞋時,激動得把帥哥兒擡了起來;小波的兒子和老公一腳踏上棉拖鞋,當即賞了小波響響的一記香吻;玉兒的孃親捧着像寶貝似的棉鞋,孩子一樣笑不停,非得留着過年穿……

這一下,大傢伙全明白了,棉拖鞋原來是這麼風靡全城的。串串笑音隨着朔風飛上遠天,驚醒了沉睡的冬陽,緩緩的,一束溫暖從雲層裏探出,照亮了雪皚皚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