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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入民間的低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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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七月,回到闊別十多年的小鎮,每天天剛亮就出發了,去尋找那些會唱歌會講故事的老人。他們像時間這棵古樹的葉子,說落就落了,我得在他們消失之前,留下他們的故事和山歌,這是我回小鎮的目的。山間的尋找收穫頗豐,我始終相信,那個尋找的七月,將影響我一生。

化入民間的低語散文

讀到張承志的《離別西海固》,那個七月的一切便涌到眼前來。張承志忘不了沙溝不盡的山巒和彌天的大雪,他的情愫復又勾起我的情愫。懷念的到來並不全因爲張承志或西海固,那個七月的一切已經長進我生命的年輪,我時時俯首細察它們生長的情狀,變幻不定的色彩,它們對我心智的影響。可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像張承志那樣——傾訴。

真正的善良在哪裏?真正的浪漫在哪裏?真正的藝術在哪裏?——在民間。當我遊歷在那些山水之間,沉浸於溫暖的鄉情、美妙的民歌和傳說之中時,我找到了真正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找到了生命和藝術的真實,永遠流浪下去,在民間,有什麼不好呢?

多年前,當同學們忙着找工作,爲留在都市,在火城的烈日下揮汗奔走時,我躲在圖書館看書,進行着另一種奔走。總以爲一旦回到鄉下,就再也看不到那些書了,恨不得在最後的幾個月裏把所有喜歡的書都裝進腦子裏。行走在深不見底的書山,也曾心緒浮動,曾在遠走高飛和迴歸故土之間徘徊,在留戀和恐懼之間反覆。最終我選擇了後者,我的生活和追求需要有根,一旦決定,我不再恐懼。

終於再次深入到那些實實在在的鄉村生活場景時,我咀嚼着深入的意味,回味着每一個細節引發的內心感受。我的文字憑着直覺,憑着冥冥中命運的召喚在向一個方向移動,現在才明確這個方向是什麼,它是化在我血液裏的民間生活。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山裏,一個山村小女孩,耳朵總是會被那些山音感動,心總是容易被火塘邊的相聚吸引。我的人生是從民間出發的,它理應是我延續文化之根的厚土,理應成爲我最終的歸宿。

忘不了在鄉村度過的童年歲月。大雪封山的冬夜的火塘、月明星稀、蟲鳴起伏的夏夜,童年的一切,都有着特殊的味道。這次尋找,我又成了那個童年的小女孩,在山間小路上蹦蹦跳跳,在小溪河裏淘水摸魚,在別人家的院裏偷摘果子,舉着樹枝揮落清晨草間的露水。有人說,不能忘記童年,證實着成長的悲哀。這話不盡全對。人生是躲不掉悲哀的,從出生到死亡,恐懼越來越少,悲哀越來越多,等人沒了恐懼的時候,悲哀便成熟了。悲哀是因爲內心的情份,不能抹殺對一些東西的牽掛和懷念。從離開鄉村到重新走近她,瞭解她,天命不可違。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就會有什麼樣的愛。

在山裏遊蕩的日子,我渴望着行走,每天趕在太陽出山之前,趁着涼爽上路。那涼那爽,是水汽和草木醞釀了一夜的禮物。每天都心懷希望,今天能找到什麼?

我只是沉浸,任自己向歡快的極限呼嘯而去。整天微笑着、微笑着,一些很重的事物開始在心裏變得很輕,心輕輕地、輕輕地飛到羣山之上、藍天之下,體內只剩下透明的、快樂的液體。彷彿天生以來,我的眉頭就是舒展無憂的,它們曾在一個個錯誤的時空錯誤地緊鎖,在鄉村,它們終於恢復了本真的狀態。

老爺爺一邊編着竹揹簍,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他包着黑色的長布帕、銜着黃銅菸袋、眼神悠遠,長長的青色的篾條在靈巧的雙手間翻飛,一個精緻的揹簍已見雛形。他不像在講故事,像一個掌握着神祕民間史的先知。王奶奶只有一顆牙了,她成天笑哈哈的,露着一顆牙。她年輕時就失去了一隻眼睛,山歌成了她的另一隻眼,高興時唱,傷心了也唱,唱了八十多歲,她還沒有唱夠。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媽媽給我端來熱水,雙腳泡在木盆裏,聽奶奶唱了媽媽唱,就連沉默寡言的爹爹也唱起了五句子歌。洗腳水冷了就拉過吊在火上的炊壺摻水,記不清摻過了幾道開水,一雙腳泡得綿軟舒適,山路磨出來的勞頓全泡沒了,奶奶的癩子歌逗得一家人笑疼了肚子。那段日子,清晨的露水常常打溼了我的雙腳,夜涼的山風讓我依戀着一天中最後的美好時光。在被日出染紅的山巔,在鋪滿銀色月光的山澗,想到多年前自己在鄉村和都市之間的選擇,內心更加堅定,人得爲心活着,你喜歡什麼,就要找到它。

我想通過傾訴敲破現實的硬殼,讓人們看到另外一種生活,它是勞累、苦澀的,是沒有詩意的,年輕人懼怕它,紛紛逃離,他們寧願在都市的天空下乞討、出賣勞力或其它的東西,也不願像先輩那樣固本守土,有尊嚴地勞動,有尊嚴地死去。我想讓人們看到詩意鄉村背後的另一種真實。黎黑的粗糙的臉頰,長期勞作彎曲變形的雙手,彎下去的脊樑,已成X形的腿。漸漸冷落的村莊,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荒蕪的土地,大片良田變成了叢林,絕跡多年的野生動物開始成爲山裏的新主人。

這些只是表面。我說的是民間的詩意,有人叫它鄉村文化。哪一種文化不是從民間來的呢?詩經和楚辭,都來自民間。民間的詩意,是中國文化的根。在村莊裏,民歌和民間故事消失得比人要快,一些風俗再也興不起氣象,城市化的年輕人不願意興這一套,他們的心已被城市無條件俘虜,他們無情地背叛了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文化。誰應該爲這種遺失負責?希望因爲我的傾訴,人們對民間的生活多一點質感的瞭解,讓對民間心存善意的人知道,有些東西正在離我們遠去。文字僅僅能保存其質,其形其聲其態,將不可逆轉地永遠消失。挽留它們,挽留它們,帶着這樣一種情緒一次次地走近它們,可是瞭解越深,越感到無能爲力。

除了文字,我究竟能做點什麼呢?我的鄉土,它讓我的心靈更穩固地生長於於樸素、善良、本真的土壤,讓我的`追求之根扎得更深更堅強。多麼希望,更多的人得到它的惠顧。

可時代變了,文化的脈流已在悄悄地發生改變,生活方式和內容的變化,正在加速舊東西被遺忘的步伐。文化的流變,無人能夠逆轉,我又能做什麼呢?即使活躍如春秋,繁榮如大唐,也逃不脫衰落的命運呢。

我們的後輩,當他們沉醉於一拔又一拔的流行音樂時,他們可否想到過在鄉村,我們的先輩,有過另一種對生活和人生的吟唱?它熱烈,不乏深沉;大膽,不乏含蓄。它讓你哭,讓你笑,讓你癡,讓你醉。那土得掉渣的原生態的吟唱,唱出勞動的愉悅,生活的不易,唱出真實的愛情,那是歌是詩也是實實在在的日子。

延續了幾千年的農業文明正在經受一場空前的洗禮,重視了幾千年土地的中華民族,開始給土地以新的內涵。農民拋棄土地,成爲流動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勞動大軍,一點點把廉價的打上了城市烙印的商品和流行文化帶回鄉村。鄉村的人們捨棄冬暖夏涼的土屋建起鋼筋水泥的預製房,捨棄木門木窗用上了塑鋼、鋁合金。把城市高大的樓房一節節一層層搬到鄉村。小洋樓是離開土地的姿態,可樓上的風火牆、小青瓦,卻是回想、懷念的告白,它似乎體現了這個時代一種矛盾的心情,一邊留戀着,一邊遠離着。

我還找到了他們:用一生時間蒐集整理民間歌謠、傳說故事的桓兆泮老人,寫了一輩子古體詩詞的楊先瑜老人,守了二十多年屈原廟的徐正端老人,他們無一例外地老了,他們一輩子默默無聞卻自覺地擔當着文化的薪火傳人。老桓一尺多高的手稿一直放在我的辦公桌裏,每當凝視它們,就像看到老人在我的眼前:弓着腰,匍匐在一尺見方的小桌上,因近視臉貼到了紙上,握着筆皺着眉一絲不苟地寫划着。老桓不僅蒐集着民歌,他自己創作的幾百首五句子歌真稱得上才華橫溢。可除了他自己唱唱以外,誰唱呢?他身邊的人見着老桓就喊:來幾個五句子撒。別人只當好玩的東西,老桓卻當了命,一愛就是一輩子。到老來孤身隻影,找不到傳人,也找不到這些東西的歸宿在哪裏。他那裏終不是它們的家,他要給它們找一個家,於是我的抽屜成爲他的寶貝們臨時的安身之地。讓我魂牽夢縈多年的“薅草鑼鼓”、“楊林唐鼓”、神祕莊嚴的“豬羊祭”,令人嚮往的民間婚俗……再也不可能看到那種真實的生活了,一切還原都帶了假的成分,那不是我要的。

我們真的無法挽留鄉村文化消失的背影嗎?它們只能像落葉一樣凋零,還原成歷史的土壤嗎?在那個七月,快樂的七月,時不時的,我會在鳥兒的叫聲裏突然悲哀起來,我走近的,已是式微的鄉村文化,樂觀的王奶奶,她一肚子的歌謠,只能帶到棺材裏去了,儘管有人給她錄了音,可她的歌,再也沒有人傳唱。

一個偉人,曾打過一場漂亮的戰役,叫農村包圍城市。那是一種政體戰勝另一種政體的勝利。現在,一場城市佔領農村的戰役正在打響,這是文化對文化的勝利嗎?從自古以來中國城市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來說,這是中國的經濟文化生活必經的一場戰役。應該說它無所謂勝或者敗。可是如我一樣深入到民間的人,看到那些曾讓我們的生活充滿生機和溫曖的東西,在無形的硝煙中萎靡、消失,心總忍不住地疼痛起來。

七月發生的一切,就是我的天命。它們是流動在我體內的河流,現在,它們終於到達目的地,彙集在我的心湖,以其明亮和厚重給我一份踏實。讓快樂和痛苦反覆捶打,讓心盛滿感激和悲傷。

距離遠一些,才能把某些東西看得更清,要了解鄉村,首先得離開它,修煉一顆有足夠理解力的心靈。我憑本能離開了它,憑理智再次走近。城市是便利的,可有時,它便利得讓人心生逃避,以自己的種種好處讓人變成麻木不仁、貪圖享受的東西。鄉村是艱難的,但我要這艱難分泌出蜜汁滋補我疲倦的身心。

這是一個鄉村的孩子在逃離鄉村之後,在懂得之後,重新燃起的對鄉村的愛戀,這愛是成熟的,執着的,真切的,快樂的。

這個時代,它要把人帶向哪裏?把文化帶向哪裏?我只言說我看到的、感受到的,並留下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