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往事的散文
一、兩張黃餅子
隔壁二嬌在我面前吃着焦黃的餅子，一股淡淡香味瀰漫着，讓我情不自禁嚥了幾口口水。
二嬌說，餅子是她大姐夫在食堂裏買來的，一般人吃不到，只有食堂職工還有持有飯卡的人才能買到。眼巴巴看着二嬌把餅子吃得一乾二淨，我才離開她，跑回家裏。
晚飯的時候，奶奶挎着一籃子煤渣從外面回來了，她的身上飄着一股很濃的汗腥味。媽媽接過她手裏的籃子不停地埋怨着奶奶：“媽，不在家好好待着，咋又出去撿煤渣了？明天不許再去了！”奶奶聽到媽媽埋怨，笑着回答說：“我閒着也是閒着，前院食堂每天都會倒出很多爐灰，裏面有許多沒燃盡的煤渣，家屬院的人老的少的都去撿呢，不撿多可惜。”
“沒啥可惜的，一大羣人爲了一小車爐灰，你擁我擠的，擠着你就不划算了。說啥也不能去了！”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是命令口吻。爸爸也說：“是呀，家裏也不是買不起煤，媽你就聽一次話，不要再去了。”奶奶抖了抖衣服上的土，又隨手拿起柺杖點了幾下地笑着說：“誰會擠我呀，大夥都讓着我呢。”
“食堂有好吃的黃餅子吧，老香了。今天我看二嬌吃了，說是她姐夫從食堂買的。”我想起二嬌吃的黃餅子，隨口說了一句。
奶奶笑着說：“哈，我孫女一定是饞了，想吃了。”哥插過話說：“可不唄，今天二嬌吃的時候，妞妞就那麼直勾勾看着人家，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媽說：“饞了也沒辦法，咱沒飯卡不說，食堂的人咱也不熟悉，即便是熟悉了，咱也不能爲了吃塊黃餅子求人家吧。”
二嬌每天早晨來家裏找我上學，都會拿着一個黃餅子，一邊吃着一邊故意“啪嗒”着嘴。二嬌告訴我說，餅子是玉米麪加大米麪，還有南瓜糊糊混在一起，在烤箱烤制而成，一般人家沒有烤箱，是做不出這個味道的。“餅子裏面還加了芝麻了呢，吃起來老香了。”二嬌又補充着說道。奶奶每次看見二嬌來找我吃着餅子，都會眯縫着眼睛仔細端詳着說：“這就是我孫女想吃的黃餅子呀。”
奶奶仍不聽媽媽地勸，天不亮就出去撿煤渣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回來晚，中午也不回來了。奶奶說：“中午倒爐灰的時候，人們都回家吃飯了，這時候人少，煤渣就能多撿一些。”
“你中午不用吃飯嗎？”我問奶奶，奶奶告訴我說，她每天出門之前都會帶上午飯。
一天晚飯後，奶奶拎着兩大筐煤渣興沖沖地回來了，她臉上流着汗，身上的衣服都溼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她顧不得洗手，就急忙取出隨身帶的飯盒，大聲喊道：“妞妞，大軍，看看我給你們帶來什麼了？”
“打開飯盒一瞬，我和哥眼前一亮，不約而同喊出聲來：“啊！黃餅子！”我和哥哥撲向了奶奶，從飯盒裏搶過金黃的餅子，貪婪地吃了起來。
“好香呀！”我一邊吃着，一邊也學着二嬌的樣子“吧嗒”着嘴。奶奶告訴我們，以後間隔幾天，她就會給哥和我帶回黃餅子。
“奶奶你也嚐嚐。”哥哥遞到奶奶嘴邊，讓奶奶吃。奶奶卻說，她已經吃過了。”
我吃着餅子跑向二嬌家，二嬌的大姐夫告訴我說，這幾天食堂倒爐灰的張師傅累病了，家人不讓幹了，食堂一時找不到人來幹，是我奶奶聽說了，就找到食堂管事的人，要求頂替了張師傅每天倒爐灰這個活。每天食堂管一頓飯，奶奶每天中午特意打了兩個我想吃的金黃餅子……
一個禮拜後，媽媽和爸爸把奶奶從食堂生生地拽了回來，辭了這份又髒又累的活。奶奶還讓食堂管事的把發給她的工錢換成食堂飯卡，她說，有了飯卡就能給我孫女買她喜歡吃的金黃餅子，別人有的，我孫女喜歡的，我這當奶奶的一定想辦法給我孫女弄到。她還特意甩了甩她的柺杖說：“誰讓我是一家之主呢！”
二、柺杖
“妞妞，快給奶奶拿柺杖，我要去村裏轉一圈。”
“奶奶你腿腳沒毛病，又不算老，幹嘛總是要拄個那玩意呢？”奶奶每次要拐杖，我都會問上一句。是啊，奶奶腿腳利索，剛剛過完六十歲生日，居然拄上了柺杖。哥哥翻着白眼說：“那還用說嘛，奶奶那不是故意顯擺嘛！顯擺自己是一家之主，顯擺自己爲救人曾經讓蛇咬過的腿嘛。”奶奶卻說：“孫兒呀，你只說對了一半，其實最重要的是這柺杖是我兒子長大成人之後，第一個月工資孝敬我的，我喜歡啥，兒子就給我買啥，我這個兒子沒白養呀！”
家屬區左側對着大路坡的是一羣亂墳崗，亂風崗四周是一片桑樹林，平時沒事的時候，我們家屬院的孩子們都喜歡去桑樹林裏玩捉迷藏，四周的墳墓，也許是年頭太長還是沙地的原因，有的墳墓已經塌陷。跑着跑着，一不小心一腳踩進空穴裏。
那天，七歲的小偉一腳就是這樣踏進一個棺材裏，棺材裏有一條很大的蛇衝着他看，小偉當時嚇得大哭起來，奶奶正好去找我和哥哥回家吃飯，聽到哭聲，她急速趕到，不由分說跳進墳墓裏，擋在小偉前面，並用腳去踢蛇，結果蛇就咬傷了奶奶的腿。小偉跑了出去，叫來人把奶奶送進了醫院，還好這蛇不是毒蛇。但傷口很深，仍需住院治療。
在醫院住院期間，奶奶正好過六十歲生日，爸爸就問奶奶喜歡什麼？奶奶說：“我就喜歡前院齊老太太拄的那種帶花的柺杖，本想等我老了，走不動了，再讓你給我買，但是齊老太太總在我面前誇他兒子如何孝順，我也想趾高氣揚地拄着我兒子給我買的柺杖，在村裏轉悠轉悠，也誇誇我兒子對我多麼好。”爸爸一聽急忙答應說：“媽呀，不就一個柺杖嘛，我正好開了工資，我給你買最好的。”媽媽也說：“去專賣店買，專賣店的不光樣式好，結實，質量也不錯。”
爸爸當天就坐車去了市裏，逛了了好幾家專賣店，給奶奶買了一個價格不菲雕花的柺杖。本來說好開支後，給我和哥一人買一個書包的，結果因爲給奶奶買了柺杖，書包也沒買成。爸爸背地裏和我哥說：“奶奶是一家之主，她一輩子辛苦不容易，說啥先緊着奶奶來，你和大軍的書包等有錢了一定給你倆買。”爸爸還把剩下的工資錢，一分不剩全部交給了奶奶保管，並說：“媽，這是我第一個月開的工資，除了買柺杖花了一部分外，剩下的錢你收着，以後家裏大小事情你做主。”奶奶接過錢嘴裏連連說着：“這樣也行，你們年輕人花錢手太散，我拿着就會省着花。”她又轉過頭用柺杖來回點着地，昂着頭對媽媽說：“茉莉呀，以後家裏缺啥少啥和我說，我給你拿。”她還說：“我這點小傷，不能讓鄰居擔心了，我要馬上出院！”她拄着柺杖自己先走在前面，一陣風地走着，逢人就打招呼：“看看我兒子第一個月工資孝敬我的，鏤空花紋的柺杖，貴着呢。好傢伙，整整花了我兒子一個月工資呢！”
她每天拄着柺杖家屬院走着，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她都去幫忙，主持公道。沒多久，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下營子家屬院，有一個見義勇爲熱心腸的六十歲的老太太，她還有一個孝順的`兒子。
三、賬本
當奶奶又去開那個有些年頭的紅漆箱子，我知道奶奶又去拿她的記賬本了。
記賬本不大，是那種帶塑料殼的筆記本，奶奶特意在家屬院雜貨鋪買的，每個月爸爸開支錢，媽媽在工地掙的錢，她都會夾在塑料皮袋裏，每篇紙張哪年哪月哪日誰給她多少錢，支出多少錢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以前媽媽經常會給我和哥哥一些零花錢，自從奶奶管賬以來，我和哥的零花錢也給抹掉了。她說：“小孩子家要什麼零花錢？大人掙錢不容易，你們從小就應該養成勤儉的好習慣。”
哥哥說：“奶奶真霸道，她管着別人掙的錢，卻剋扣咱倆。看我哪天不把她箱子撬開，把賬本撕了。”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奶奶被前院齊奶奶叫去幫忙做被子。我和哥正好下午沒上學，哥哥找來了鉗子和錘子，幾下子就把精緻的鎖頭砸開，找到賬本哥哥拿起就要撕了，我喊着，“先別撕，看看上面都記了些啥再撕。”
哥哥翻着，他大聲念出聲：“三月四日我生日，這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兒媳茉莉讓兒子大華給我花了五百二十元，在專賣店給我買了一個十分講究的柺杖。雖然我這年齡腿腳還用不着拄柺杖，我就想看看我兒子兒媳對我是不是真的孝順。哎呀！真沒想到呀，我兒子兒媳居然爲我一句話，花去了一個月多半的工資。結果孫子孫女的書包也沒給買，還把剩下的二百元錢一分不剩地交給了我。我第二天就存入銀行，密碼是妞妞和大軍的生日最後三位數。三月七日，大閨女從長春郵寄來四百元錢讓我買個呢子衣服，我尋思着我都這麼大歲數了，又不幹啥，穿什麼呢子衣服呀，我瞞着茉莉和大華，給妞妞和大軍交了學校保險費和書本費，共計三百八十元。剩下的二十元給兒子大華買了一雙厚襪子，買了一袋茉莉花茶。九月六號，我用大華給我的零花錢和妞妞大軍的零花錢給妞妞和大軍一人買了一雙白球鞋，另外又給妞妞買了一塊花布，讓茉莉給妞妞做了一個花裙子。孩子大了，知道美了，咋也應該讓孩子穿體面點。八月初二是茉莉的生日，兒媳自從嫁給兒子大華就跟着吃苦受累，我用我小兒子給我郵寄來的過年錢，和大華給我的零花錢，一共九百元買了兩個金珠子的幸運手鍊，送給我的孝順媳婦。祝福我的兒媳婦好運連連……”
哥哥念着念着突然念不下去了，他猶豫地看着我說：“賬本還是別撕了。”我連連點着頭讓他把賬本又放進箱子裏。
奶奶晚上從齊奶奶家回來，我和哥齊刷刷站在牆根，舉着奶奶的柺杖對奶奶說：“奶奶，箱子是我和哥哥撬的，我們知道錯了，你打我們吧。”
奶奶接過柺杖啥也沒有說，她笑了。
四、飯桌
奶奶生前自己有個小飯桌，飯桌不大方形的。是爸爸給奶奶特意做的，她每天一個人盤腿坐在小飯桌前吃飯。
媽媽說，在東北我們一大家一直都有這樣的講究，長輩和晚輩要分開吃飯，即使飯菜一樣孩子和老人也不能平起平坐。
奶奶自從來到承德，多次說讓我們一家一起坐在火炕上一起吃。但媽媽總是說，以前家裏立下的規矩最好還是不要破的好，晚輩一定要禮讓長輩。
奶奶沒事的時候，喜歡去我家後山。她喜歡後山的一草一木。她說，後山就像她以前東北住的老院，老院四周有山有水有黃菊花開。
奶奶喜歡綠色的植物，黃色的花，她說這樣會讓她想起東北家四周菜地裏的老玉米，向日葵……
我和哥哥沒事的時候，會幫她搬着她的小飯桌隨她去後山，爸爸如果在家的時候，也會幫奶奶沏上一壺茉莉花茶，拎着水壺送到後山。奶奶盤腿坐在桌子跟前，我和哥圍在她身邊，一起說笑着。奶奶會講起許多往事，講起爺爺還有她的幾個兒女……
奶奶去世那年，棺木裏陪葬了她心愛的柺杖，而賬本和小飯桌百天那天，我們在墳前燒給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