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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家寶-隨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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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家之寶

我父親摔了一跤的那天晚上,正值臘月二十九,公元1997年2月6日。救護車第一次前來接人的時候,我母親仍不肯讓他進醫院。她的說法是:“沒那麼嚴重,不過就是喝醉了、一攤泥了,睡一覺趕明天就好了。”父親則眼角含着淚,對她說:“蘭英!我對不起你。”這是我40年來第一次聽他喊她的名字,且語氣間頗有訣別的意思。

傳家寶-隨筆散文

我央求他盡力動彈一下手指頭和腳指頭,即使如此輕微的動作,於他而言亦猶扛千鈞鼎。他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大概是要死了。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些什麼,你說糟糕不糟糕。”此後直到救護車第二度前來,他只能骨碌碌轉動着眼珠子。我看見那兩泡淚水逐漸乾涸在魚尾紋之間,偶爾閃映一點燈光,終至全然泯滅。他始終沒想起該交代我些什麼話。之後不多一會兒,我們在闃暗的、間歇掠來紅色頂燈光影的.救護車裏諦聽着警示笛和沿街夾道的爆竹聲響。我看他一眼,與他四目相接,他立刻避開了——好像避開一束嚴峻且帶有懲治意味的目光——瑟瑟縮縮地、說:“我還在想,可就是想不起來,你說糟糕不糟糕!”

假設自己的生命已如燃燭之末,即將隨時結束、寂滅,這是我父親病後的一個總的思考輪廓。他隨時努力想着,該如何把他承襲自老祖宗的生命智慧、生活體驗或者生存之道,用最精要的語言傳達給我。每一次不是欲言又止,就是詞不達意。彷彿他這一生所體悟的真理無論怎麼凝縮、提煉,都無法以一篇演講或幾句偈語予以囊括概論。最後,我想他是放棄了。他在入院的第六天開始交代我如何辨識他使用了十幾年的一本小冊子。裏頭盡是些單字密碼和數字,如“啓”“荊”春”“86022115070”……春字是我,啓字當然是我父親在內地時用的名字,荊,荊人、拙荊,妻也——顯然是我母親。數字則包括日期、存款賬號、存單流水號碼、保險箱密碼、箱號、金額等。我翻看幾頁,半猜測、半推理,可以說已經瞭然於胸了,但是我寧可讓他口傳一遍又一遍,因爲醫生們認爲這樣可以幫助他用腦。終於他交代得煩了,嘆口氣,說:“我們家幾代管賬的腦子都好,這是家傳的,怎麼到你就不靈了呢?怪哉怪哉!”

從那一刻起,除了教會我如何運用寬減額、扣除額,如何申報所得稅之外,他再也沒提起過要交代什麼事情。我時常靜靜地坐在病房牀頭的那張沙發上,看幾眼窗外正努力吐芽放蕊的樹枝和花苞,默想過去40年來我對這老人的生命有過多少墾掘和理解,當我再轉回頭望見他閉目愁思的時候,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我從來沒有真正試圖深入他那個“家傳的好腦子”裏一探究竟,即使有,加起來也不會比一片葉子、一瓣花短促的風中生命長多少——現在我在用加減法了!

我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延續、承襲生命的迫切需要及其頓悟過程始終未能真正洞悉與瞭解。但是太多這樣的事例似乎不停地在勸說我,其中最簡單、也最尋常的一個說法是:“讓你爸爸抱個孫子。他一高興,說不定就站起來了。”我沒有立刻那樣做。因爲我還在遲疑、彷徨、迷惑。延續、承襲一縷即使艱難穿越百萬年的命脈,也該在撫慰逝者或治療生者之外,擁有它自己的“荒謬卻莊嚴的意義”吧。此一意義設若是這新生命所自有,又何必由我來賦予呢?即使由我賦予,我又如何可以認爲這意義是真理、是天經地義呢?

那天晚上,當月光還沒有涉足窗前之際,夜色己全然淹覆病房。父親沉沉睡着。當月光完全輾過病房之後,我父親驚醒過來。我替他翻了個身,見他仍不安穩,只好隨口編派點話逗他——我是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問着:

“你看我是先讓你抱個孫子呢,還是先寫一本關於你的書?”

老人睜開兩眼,看着我,又垂下臉埋在枕頭裏,悶聲說道:“我看啊——你還是先幫我把尿袋倒一傢伙吧!”

在那一瞬間,對那樣一具病體而言,最確鑿不移的真理、最值得重視的天經地義,既非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亦非書於簡帛藏之名山公諸後世,而是當下鼓脹的膀胱。質言之,沒有任何事、物、言語是其他事、物、言語的真理和天經地義。它只是它自己的。也無論承襲、延續了什麼,每一個生命必然是它自己的終結, 是它自己的最後一人,這恐怕正是它荒謬卻莊嚴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