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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遇見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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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兒,你醒醒!醒醒啊!老伴兒……咱們的女兒回來看你了,她從南京給你買來了最好的藥,你睜開眼睛看一眼吧!你不能就這麼撇下我走了呀!若真是那樣,未到天國之前,奈何橋前我也要……把你追上,我不會讓你孤單的,咱們……互相攙扶着……一起走……”

當我遇見你散文

我的心疼得像刀攪一般,默默地、一聲接一聲地呼喚着他。我伏下身來,臉緊緊地貼着老伴兒的臉。這是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龐了。從最初我們相識的那張洋溢着青春激情,綻放着蓬勃活力的英俊面孔,到現在皺紋堆積的像縱深的溝壑一樣,滿頭銀絲、清癯瘦削的蒼顏,時間的跨度整整躍過了四十二年。我知道,任憑我再怎麼聲嘶力竭地呼喚,也很難把你從命懸一線的死亡之谷中拉上來——醫院已經下了兩次病危通知了。就是打點滴也找不到你平滑暗淡的血管了。你昏迷了已經整整兩天了。兩天來,我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你,一直守候在你的牀前。咱們孝順的兒子和女兒心疼他們的媽媽,一次又一次催促我回家休息。可是,看到你一會兒接一會兒胸脯急驟地起伏,大口地向外出氣;一會兒又趨於平靜,似乎沒有了一點生命的徵兆,我的心在滴血。我緊攥着你的手腕,同頻共振着你緩慢、微弱的脈搏,我能丟下你去休息嗎?我雖已身心疲憊,但此刻又怎麼能休息得下去呢?

夕陽沉沒了,陰冷的天逐漸暗了下來。在常州市這家最好的醫院裏,在這間潔淨、安謐的病房內,聚集了咱們的許多親友。從他們臉上流露出的那複雜的難以言表的沉痛告訴我,他們是來向你做最後的告別的。在人生的最難處,他們撫慰着我孤寂的心,我不知道怎樣感念他們。可怕又可恨的嚴重腦中風難道真的要把和我相濡以沫四十二年的心愛的人無情地從我身邊奪走嗎?

透過模糊的淚眼,記憶的列車又把我拉回到了四十二年前……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那個瘋狂動亂的年代。由於地主家庭的關係,我沒等唸完高中便早早輟學了。那個時候,不論幹什麼都講究成份。那年還不滿二十歲的我卻早已深深體味到了我們這種人在那個時代的地位——輕賤、冷遇、和遭人白眼。沉重的自卑總是讓我們全家在人前擡不起頭來。同樣在生產隊裏上工,和我同齡的風英和愛榮一個勞動日掙八分,而我累死累活地忙碌一天也不過才掙六分。那時候,隊裏的社員們三天兩頭聚在一起開會,可在大多數情況下是不允許我們參加的,沒有我們的份兒。有時候,他們開會時也把我的爺爺拉去,因爲爺爺是四類分子,村裏要召開批判會,村革命委員會主任要我爺爺和幾個同樣是地主成份的人,當着全村人的面講述他們當年是怎樣剝削壓榨農民的。每當我看到爺爺站在臺上,低着頭,躬着腰在大庭廣衆之下痛苦地講着他過去的'歷史,和臺下時不時發出的不絕於耳的響亮的口號聲,我的內心總像針刺一般地隱隱作痛,恨不能地下裂開一條縫鑽進去。長時期的喪失尊嚴的陰霾始終籠罩着我們這個不平常的六口之家。

就在那年那個嚴寒的十一月,你們——濟南部隊某部的一個團野營拉練來到了我們村。看着一家挨一家的閒置房子都給號上了,唯獨把我們家隔過去了,活潑開朗的你們立刻住到了老鄉家裏。我知道,我們家是沒有這個資格的。我一時覺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蒙羞的恥辱使得我好幾天都不敢正眼看你們。

有一次下了一場大雪,村舍、街道、樹木、河流以及朦朦朧朧的遠山都向人們呈現出一個潔白如玉的世界。接着又颳了一天凜冽的西北風,天氣愈加寒冷了。早晨,我擔着水桶去井臺打水。由於搖着轆轤向上提水時滿桶的水不斷地向外灑,井沿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四、五丈深的黑洞洞的井口一個勁兒地向井外泛着團團熱氣。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格外小心,因爲井臺像鏡子一樣光滑,稍不注意就有掉下去的危險。當我小心翼翼地打上一桶水來,總是緊張的滿頭大汗。

這時候,你擔着一副水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我知道,你是來爲房東家裏挑水的。你看到我吃力的樣子,是那樣大方地接過了我手中的轆轤搖把,硬是把我推到了一邊。你說,這太危險了,不是你們女孩子該乾的事。一邊說着,你卻熟練地幾下子就幫我打上來滿滿兩桶水。我的臉當時像紅布一樣,羞澀地低着頭。你問我,你家大人呢?我怯怯地回答說,爸爸和爺爺都去掃雪了(因爲每到下雪天,村裏的所有四類分子都要集中起來把村子裏的街道打掃乾淨)。你說,以後叫你家大人來打水吧,你可千萬別來了!

打這以後,我們漸漸地熟悉了。我這才知道,你是非常優秀的樑金生班長。事隔多年,你不止一次饒有興致地津津樂道我們那次最初的相遇,總是自然地流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溫暖的幸福。你說我那天真像潔白的雪地上一枝火紅的怒放的臘梅,一下子就把你吸引住了。你說我的兩隻眼睛像一泓深不見底的清泉,是那樣幽深、清冽,還夾雜着淡淡的憂鬱。你說我那天的一雙冰肌玉脂的手指凍得像十個上凍的紅蘿蔔。你說當時把你心疼的心都碎了。是的,我的衣兜裏總有一面圓圓的小鏡子,我常常在人不注意時拿出來偷看。我總是暗暗地拿自己和風英、愛榮相比,每到這時,一種驕傲的滿足感立刻充盈着我的全身。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我自慚形穢的是,我是一個有污點的人啊!……

我們約會了。晚上,在村西那個廢棄的磚窯裏,在遍地如水的銀色月光中,我們相互偎依着坐在一起。你緊緊地摟着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甜蜜溫馨的男子漢氣息。我向你談起了我的家庭,我嚶嚶地哭了。你是那樣深情地安慰着我,溫柔的話語中充滿了無限的憐愛和同情。

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無可比擬的,它又是那樣的不可思議。我忽然感到世界是這樣美好,因爲我焦渴的心田中灑下了愛的甘露。和風細雨,繾綣纏綿。我幸福地陶醉在從未有過的戀情中。可是,狂熱過後,我冷靜下來……我苦悶、彷徨了。這是我的“愛”嗎?我是不是在做夢?鮮豔芬芳的愛情之花剛剛綻開蓓蕾,我不能猶豫,我必須果斷地用理智的剪刀無情地把它剪斷!

那夜,我含着淚,痛苦地向你表露了我難言的心跡。我說:“金生哥,你把我忘了吧!咱們是到不了一塊兒的。”你卻一下子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似乎不加任何思索地說:“萍,你放心,我就是脫掉這身軍裝也一定把你帶走!你……你……你太可憐了……”說着,雨點似的淚珠一個勁地從你英俊的眸子中滾落下來,一滴滴滴在了我細膩白嫩的臉頰上……

後來,我才知道,咱們的事情公開以後,連長找你談過幾次話,言語中帶着嚴厲的斥責和痛苦的惋惜。連長說:“你和一個地主成份的子女明目張膽地談情說愛,你站到什麼立場上去了?!”你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連長。你說:“連長,這事你不用管了,我已經拿定了主意,這輩子我非她不娶!”最後,連長痛惜地對你說:“小樑啊,你是一個我們看好的非常有前途的幹部苗子。你家三代貧農,你爸爸又是你們村革委會主任。這次全團軍事演習中,你打靶又打出了全團第二名的好成績,支部正在考慮你的入黨問題。在這個關鍵時刻,你可不能自毀前程啊!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到底沒能聽從連長的好心勸誡,按照軍事條例,你被開除了軍籍,脫掉了那身軍裝。

記得那夜也是飄着細碎的雪花。在我家那兩間黢黑的土屋子裏,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在那個天寒地坼的冬夜,我們兩個跪在我的爸媽面前,我哽咽着說:“爸,我不走,叫金生也留下來吧!”爸爸說:“傻孩子,咱們一家這是怎麼過呢?還能連累人家金生嗎?你們走吧,不要再在這個家受這份罪了。”我哭得成了個淚人,我說:“爸,我走了,你們怎麼辦呢?”我爸說:“你就放心地和金生走吧,家裏你不用擔心。你還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呢!這樣的日子……不會永遠這麼下去的……”你也抽泣地斷斷續續地說:“爸,你放心。你把萍兒交給了我,今生今世我兩個就是去要飯,有我一口,就有她一口。我兩個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兒……”我爸用信賴的眼光久久地注視着你,最後說:“好金生,我感覺到了,你是可以依靠的。只是……苦了你了……”我爸說着,背過臉去,但是,撲簌簌的熱淚還是控制不住地從他那蒼老的臉上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在無邊的風雪中,在那個雪窖冰天的黎明,我挾着一個小包裹和你一道踏上了回鄉的路。好長時間,我忍不住再一次含淚扭過頭,見我的一家親人仍然佇立在風雪中,不住地向我們招手,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就這樣,我從養育我成人的多災多難的冀中平原,來到了素有江南魚米之鄉的常州郊區。

可是,不幸的命運總是光顧那些苦命的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你的爸爸——一個保守的“革命派”,聽說了我們的事,肺都要氣炸了,硬是不讓我們進門,無情地和你斷絕了父子關係。無奈之下,我們到你二姨家暫住了幾年。

“文革”結束後,我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們有了我們的女兒和兒子。而今,他們都在城裏買了房,安了家。他們深知咱們這輩人的艱辛和不易,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孝敬咱們。老伴兒,咱倆過了大半輩子,臉都沒紅過一次。到了這把年紀,我們也該享享清福了。當我遇見你,我就知道這是上天給咱們安排好了的緣分。你說,你就這麼忍心拋下我走了,你叫我怎麼能承受得了啊?!

我再一次掩面而泣,我哭出了聲……

天亮了,我走近窗口,拉開了窗簾,東方現出了熹微的晨光……

2014年10月3號完稿於華銀天鵝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