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園學事散文
人在鄉村，身在學校，親近鄉土接地氣，濡染學府長知識，天長日久，總有些事情難以忘懷，而今講三種鄉間農園植物，敘三個學生真實人生，其間有悠長的嘆息，有由衷的敬佩，也有深情的祝福。
化掉的倭瓜
親戚家的孩子考上大學，通知書沒到，網上已經查得，於是廣發通知，宴請賓朋，謂之“吃喜”。
我們來到親戚家時，才九點多鐘，客人們陸續到場。流動餐車內，盆勺叮噹，竈火正旺。親戚陪着我們，在前後院溜達。
親戚家的菜園很大，各種蔬菜應有盡有，而最有特點的是倭瓜。一般人家種倭瓜都是選塊空地，種上幾垵，蔓子長長了，起初壓上幾回土，後期瘋長起來，就憑其“自由爛漫”了。親戚家的倭瓜則種在甬路東側，每隔4米種一株，每株留一條主蔓兒，由南向北，沿路伸展。
親戚說，每隔幾天，他都會拎着小鏟子，往蔓兒上壓幾剷土，至於斜出的枝蔓兒，他會毫不留情地掐掉。此時放眼望去，倭葉如蓮，首尾相接，一行倭瓜，逶迤而去。風來搖扇舉，黃蜂覓花間，倒是難得的一片景緻。再看葉下，隔一米左右，就有倭瓜，大的如嬰兒頭，渾圓厚實；小的才如蛋黃兒，頂頭的花苞還沒開呢。我來了興致，一路數來，七棵瓜秧上竟結了三十二個倭瓜蛋兒！親戚笑着說，三十二個也不能都長夠大，一些小倭瓜總會化掉的。在大家不解的目光中，親戚解釋道，由於水肥、陽光、環境等許多因素，有些小倭瓜即使開了花也會化掉，甚至有的如小孩兒玩的皮球大時，也會慢慢發黃，他轉向我問，你是老師，你能確保班上的高材生都能考上好大學嗎？我立刻點點頭，不禁想起一個學生來。
薛同學是年級中的佼佼者，每次期末排大榜，都從未出過前三名。雖說我們學校只是農村高中，但憑他的成績，考個吉林大學不成問題。可是，高考那天，他偏偏得了痢疾，摘了吊瓶就去考場，中間還要不時上廁所。成績出來，薛同學只考上中專學校。薛同學看着那些比肩而讀的同學紛紛升入大學，自然心覺不甘，便到縣實驗中學復讀。幾次大型考試下來，薛同學一直名列前茅。瞭解情況的班主任對他倍加照顧，就連他的志願表都是親自填寫的，並且只填報了重點和本科院校。班主任十分有把握地說，你就準備好上重點吧。考試前，薛同學在飲食上特別注意，可是，一進到考場，去年的情景就像放電影一樣襲來，他的肚子就神經性地難受起來……高考成績下來時，薛同學雖然進了中專線，但由於沒報志願，他連通知書都沒拿到。萬念俱灰的薛同學徹底放棄了高考。幾年前，我同學的孩子升入大學，我們前去“吃喜”，席間見到了薛同學，他窩在鄉間，種點地，養些豬，聽說還住着土房，人雖魁梧，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現當年上高中時的風采了。我們談了許多，唏噓之間，令人生出許多感嘆。
正像那些倭瓜化掉有許多原因一樣，薛同學的高考失利自然有着諸多因素。其實，如倭瓜般化掉的何止是薛同學呢？我的學生，別人的學生，到處都有令人扼腕嘆息的故事。想一想，一棵倭瓜秧，蜿蜒若干米，坐果的也不過那幾個，能長大的畢竟屈指可數。那些化掉的倭瓜，除了給人留些遺憾，或許還能促人思考罷。
晚熟的玉米
那年，高中畢業的惠沒能上成大學。惠不是不聰明，不是不勤奮，只是在考試前夕生了重病，家裏爲她治病及爹以前治病欠了許多外債，她連復讀的條件都不具備了。惠把好朋友的來信鎖進了箱子裏。
秋收前夕，惠已經能幫助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了。爹收拾園子，準備做存放玉米穗的'場院。園子裏有上百棵晚熟玉米，長得杆粗秧壯，可是穗上的籽粒黃中泛白，還掐得動，個別籽粒竟微微泛漿。母親說沒上成呢，現在割早了點，可惜啦。爹卻將帶穗的玉米秸稈割下，攢在牆角，然後就去刨茬子平壟臺去了。惠過去抓住秸稈剛要掰玉米，爹制止說，讓它自個度一冬天吧。惠不解地問，沒有根兒，冬天又那麼冷，它們會上成嗎？爹微微一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以後大雪飄飛或者北風狂吹的時候，惠有時就朝牆角望一眼。那些秸稈默默地斜立在那裏，早已變成黃白色，如果不是有厚厚的積雪，惠肯定要過去看一眼。
春天到了。園子裏的積雪化淨時，爹跟惠說，去把牆角的玉米掰下來吧。惠就半信半疑地過去，伸手抓住一棵沉甸甸的玉米穗，咔吧一聲，玉米棒子就掰下來了，急切地扒開皮後，惠不禁驚喜地叫起來——真的上成啦！只見玉米棒子籽粒飽滿，粒粒金黃，彷彿每一個籽粒都要歡呼着蹦出來。惠歡快地扒下去，飛出手的玉米棒子就如一條條金色的鯉魚，跳躍着奔向大筐。
爹抽着煙，眯起眼笑着說，閨女，要相信，玉米在冬天裏也會自個度呢！
惠記住了爹的話。
農閒的時候，惠就看書，古今中外，只要蒐羅得到的，她都要認真研究一番。好朋友從大學來信，說學校裏有成人教育部，惠可以參加函授學習。比起上大學，函授的費用低多了。惠就參加了成人高考，成爲一名函授學員。惠的成績非常優秀，輔導老師說她提出的問題比好多本科生都有水平。畢業時，老師說你可以考研究生啊。我連本科生都不是啊，惠說。老師說大專生就可以考，我幫你找資料。惠使勁點點頭，說我考。惠回家就制訂了學習計劃，見縫插針地學起來。隔兩個月，惠就將學習中遇到的問題集中起來，去找那位輔導老師。一年後，當地報紙刊登了一則新聞：《矢志不渝刻苦學習，農家女考上研究生》，惠的事蹟成了家長們教育子女的好素材。
現在，惠已在日本取得博士學位，專門從事玉米基因方面的研究。
惠後來成了我小表弟的妻子。在她的影響下，某工程學院畢業的小表弟，竟然考上了吉林大學法學系研究生，目前也在日本。
果實真的會在冬天裏成熟！那麼，這些果實在漫長的冬天裏都做了些什麼呢？
續蔓兒的豆角
仲夏，每當看到架上紛垂的豆角，我都會想起一個叫玲子的學生。
玲子是我妻子二舅的女兒。高中畢業後，只打了300多分的玲子去長春打工了。
兩年後，玲子的妹妹燕子考上大學，通知書來到小村後，二舅家大擺酒席。當時還時興擺謝師宴，接到邀請後燕子的老師們由我帶路前來赴宴。
瘦弱的玲子一直屋裏屋外地忙活，可是客人走後，家裏人都發現玲子不見了，撒下人馬去找，終於在村東樹林裏找到了，那時玲子正坐在樹下哭成淚人。
被勸回家的玲子坐在豆角架旁的椅子上，依然不停地抽泣。二舅知道女兒的心事，就問她是不是還想複習，玲子的眼淚就又嘩嘩淌開了，隨即低下了頭。二舅明白女兒是由於基礎差而信心不足，就指着一株豆角秧說，二姑娘你看，這棵秧是架豆角時被碰斷蔓兒的，梗兒上還不是照樣發出新蔓兒來？晚是晚了點，你看這些花，到秋能結不少豆角呢。你真要複習，就得跟這棵豆角秧似的，一勁兒長，終有考上那一天！
我佩服二舅的比喻，連忙對玲子說，正好我教複習班，來複習吧。
玲子於是重新上了複習班。她學習非常刻苦，分分秒秒都抓得很緊，但是，畢竟基礎太差了，數學、外語總是不及格。高考後，雖然突破400分，還是沒能進入專科線。
這年，二舅一家已搬來和我家做鄰居。開學後，學校仍然安排我教複習班。我見了玲子問她下一步怎麼打算的，她毫不猶豫地說，複習唄！好像很輕鬆。
心無旁騖的玲子每天和我一起騎着自行車去學校。她不講穿戴，不弄髮型，似乎沒有哪個男生會關注她。她已虛歲25了，在班裏純粹是個沉默的大姐。不過，老師們對她的學習精神十分讚賞，誇讚指導她的次數也明顯比別的學生多，她也似腦瓜開竅一般，成績突飛猛進，不久，就被學校確定爲重點生，成爲老師重點輔導的對象了，後來的幾次摸底考試，成績都很好。
玲子信心十足地參加高考，最終以538分的成績被四平師範大學中文系本科錄取。那年，她虛歲26。跟正常上學的學生比，玲子整整多唸了一個小學期。
30歲時，玲子大學本科畢業，分配到河北某縣級市中學教高中語文。不久，組建了家庭，愛人在市教育局做會計。後來，他們有了樓房和轎車，也有了可愛的寶寶。
由於孩子小，玲子幾年沒回東北，我們通電話時，她那由衷的滿足一直清晰地漾到我的耳邊，令我想起那個曾經淚痕滿面的瘦弱姑娘，想起架上那不屈攀升的豆角蔓兒……
我教複習班那些年，曾經教過五個有玲子一樣經歷的學生，他們都在社會上闖蕩過，後來重返學校，最終走進大學校園。我時常向後來的學生講這些人的經歷，同時也講那棵續蔓兒的豆角。
嘆息埋在心底，欽佩祝福發自內心，而那農家園中的各種植物，依然春生夏長秋實，彰喻着別樣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