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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蕩的蒲公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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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欣賞着杯中蒲公英的身姿——片片倒松針形暗綠色的寬闊長葉,黃褐色的頭狀花序,棕褐色的塊莖。端起杯子搖一搖,那些葉和花序就隨着杯中的水輕輕飄蕩,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我對杯子裏的蒲公英肅然起敬起來。

飄蕩的蒲公英散文

有一年多了吧,我習慣了喝蒲公英茶,它取代了散發着清香的鐵觀音和散發着濃香的咖啡,儘管我不嗜茶和咖啡。我對蒲公英茶肯定也不是嗜好,淡淡的苦味,濃濃的青菜味。除了蒲公英給身體帶來的一切好,它能還原一些意象,能使我的心靈放飛。這被略帶苦味的蒲公英茶浸潤了的心靈能飛到娘身邊,還原我的童年時代。

童年時代的我對蒲公英是不屑一顧的,我對它不屑一顧是因爲娘對它不屑一顧。娘看重的是大窪裏的青草、青菜,秋天枯萎落地的大豆葉,芝麻葉,棗葉,鹼場地裏的黃莖菜,還有入冬後落在地裏的白菜幫子。一舉起眼前的廣口玻璃杯,那些有關葉子的記憶就像被一根根蒲公英拽着似的,蹦蹦跳跳來到我的眼前。

天剛矇矇亮,我被娘輕輕喚起,惺忪着眼胡亂穿衣,穿鞋。娘用小手絹裹了一個玉米餅子,我倆一人背一個柳條草筐,夥同孃的同伴頂着沉沉的濃霧向七八里以外的大東窪進發了。其實,跑出去這麼遠打草打菜,並不是娘強拉我去的,是我主動要求的,跟在娘身後像個大人似的,新鮮又好玩。來到一望無際的大東窪青紗帳,娘和同去的寶勝大娘迷糊嬸子小琴姑小蘭姑她們,很快各自找到一條青草葳蕤的溝塄。我和娘一人抱着一條溝塄,把筐子放在一頭,揮鐮飛快割去,不一會兒身後就散放着無數個小草堆。溝塄上的青草也和水有關,但絕不像水杯裏的蒲公英和水的樣子。清晨的露水像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嵌在青草尖上, 一鐮下去,驚得珍珠四散。草是溼的,鐮是溼的,手是溼的,攥在手裏的草則是泥的了。我總是被娘落得遠遠的,娘打一陣,就直起腰回頭看看我。娘說,別打了,你來斂草吧。我就放下鐮刀,把一個個小草堆抱到筐下,娘一個人匍匐着身子繼續刷刷地割着。娘說,餓了吧,吃塊餅子吧。娘就到溝底扒開密密的青草洗手,然後在褲子上擦擦,解開筐系子上的小手絹,掰開餅子遞給我一大塊,娘留一小塊,我們就蹲在溝頭吃起來。棒子麪餅子真香啊!我心裏早就想吃了。咬一口,餅子渣順着嘴角掉下來,也不喝水。娘透過薄霧看看昏黃的太陽,向着寶勝大娘她們喊,該回去了。娘她們吃了早飯還要到生產隊去上工。娘開始裝筐。孃的大草筐被塞得看不見筐系和筐沿,簡直就是個小草垛。娘先把小筐遞到我背上,自己坐下來跨上背繩,左手拽着溝邊上的紅荊棵,再單腿跪下去,吃力地像扛一座山一樣把個大草筐拾在背上。

我揹着小草筐跟在娘後面,只見前面兩條腿馱着個小草垛一步一步向前移,覺得娘變成了一頭牛。

杯中的蒲公英固執地綠着,盡情地舒展着。那一朵朵高低不平的黃褐色小花由花柄牽着,亭亭地立着,在拔高,在開放。

秋後地裏那些枯萎的大豆葉,芝麻葉,可比這杯裏的蒲公英暗淡得多。早晨起來,娘一邊關照我穿上夾褲夾襖,一邊到院子裏找耙子,推小推車,拿草繩。剛剛收割了大豆的田野,被厚厚的枯葉覆蓋,像一牀棕褐色的棉被。那些葉子讓露水一搭,軟綿綿的,用耙子摟,用手抓,一點都不碎。娘說它們像綢緞,但我覺得絕沒有綢緞光滑鮮亮。記得當時村裏沒有幾個人對這些葉子感興趣,除了我娘,還有玉俊四奶奶。四奶奶是個出了名的過日子的好手,比娘大幾歲,幹起活來同娘一樣拼命,但她家勞力多可以不下地掙工分。當時,我家9口人吃飯,掙工分的只有爹孃,每年都要向生產隊交四五十塊錢的缺糧款。窮日子有窮日子的過法,不知是爹孃的主意,還是奶奶的主意,或者乾脆就是他們仨人的主意,我們家有10多年的時間裏,都喂着兩頭大母豬,幾隻山羊。豬一年下兩窩崽,院子裏養一頭,當街的豬圈裏養一頭。那年月,人口多了吃飯是個問題,餵養這麼多牲靈,給它們準備口糧也是個不小的問題。

娘在上工之餘,就帶着我們兄妹幾個拼命地打草,摟葉子。春夏秋季,打來的青草青菜就是豬羊們的口糧,曬乾的青草和一些植物的葉子,則是它們過冬的口糧。

在收割後的豆地裏,娘用耙子把豆葉耬成堆,再用草繩打成捆,用小推車推回家。砍了芝麻的地塊,由於芝麻楂太高,耙子就派不上用場。我們在地裏蹲下來,謹慎地順着壟眼用手劃拉。一不小心就被尖利的楂子扎着手、腿或者屁股。

有時,我和娘也去沒有收割的芝麻地。我們先用手輕輕開路,從芝麻壟裏插進腳去,再找一塊缺苗的空地,哪怕缺幾根苗,把柳條筐放下,蹲下來順着壠眼劃拉。等把筐子四周的葉子劃拉光了,就再找一個空地兒,放下筐子再劃拉。儘管很小心,但還是有芝麻棵倒在筐下,娘說這個活不好,後來就很少去了。

當娘把滿車滿筐的葉子推到家門口,我家門前的大街上,街兩邊的小溝裏,幾十米長的'地兒,就全是葉子鋪就的地毯了。這些葉子曬乾放到西偏屋裏,待搓碎後拌上糠或面子,就是豬過冬的主食了。

杯中帶着淡淡苦味的蒲公英茶,喝到嘴裏卻是爽口的,踏實的,因爲這是娘從地裏剜來的。記得前年冬天,因感冒在炕上藏了一冬的娘體形一下子走了樣。本來個子不高的她晚年發了福,這一坐便像發麪饅頭“騰”地一下鼓脹了起來。我帶着鼓脹起來的娘到醫院檢查,曾經恢復正常的“三高”指標又一路飆升。爲了鼓勵娘多活動身骨,我把聽來的偏方告訴她,說喝蒲公英泡的水百痛皆治,尤其治婦科病,還能減肥。娘是愛美的,娘討厭眼下發了胖的自己,娘年輕時長得很美。聽了這些話娘就有些心動。我進一步慫恿,說我也在喝這水,是妯娌從家裏帶去的。不知是哪句話碰到了孃的哪根神經,一下子就擦出了火花,她的熱情立時高漲起來,就像她高脹起來的身體。有一次我回家,娘搬出一個大紙箱,說有禮物送給我,揭開看,是滿滿一箱子洗淨曬乾的蒲公英,葉綠花黃,招人喜歡。從此,我和在城裏的嫂子、妹妹都喝上了娘“沏”的蒲公英茶。

看着杯子裏舒展的蒲公英葉子,瀟灑,飄逸,像極了海底的水草,只是那水草生在海底,這水草卻生在了我的杯裏孃的心上。再喝一口,竟然有淡淡的清香。

立冬刨白菜。生產隊分糧、分菜都是在傍晚收工以後。在冀魯平原,立冬以後的傍晚已經真切地透着冬天的寒意了。爹孃、哥姐一起動手把分到的大白菜裝上車,由爹推回家。爹帶走一個回家幫着卸車的,娘就帶領剩下的我們在漆黑空蕩的地裏拾菜幫子。天上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但是它們太遠太小了,以至於投到地面的光都是冷的,眼前堆得小山似的菜幫子也是冷的。當時我就想,娘怎麼不知道累呢?娘也不覺得冷嗎?

蒲公英的生命力是頑強的,它在溝頭地邊長,在硬邦邦的棗樹趟子里長,在白花花的鹼場地裏也長。想起鹼場地裏和茅草相伴而生開的嬌滴滴黃燦燦的蒲公英,彷彿又看到了鹼場地裏最旺盛的植物——黃莖菜。如今的人們,特別是城裏人,偶爾在餐桌上吃到一盤涼拌黃莖菜,那真是享了口福了。那是純正的綠色食品無公害蔬菜。在我小時候也吃黃莖菜,那時吃是爲了餬口。在我的家鄉,黃莖菜還有一個大的用處就是做豬飼料。遍地金黃的秋天到來時,家鄉大片的鹼場地裏則是片片的紅。那是擠擠挨挨的黃莖菜成熟了。遠看就像鋪在地裏的紅地毯。早晨起來,娘帶着我和哥姐,推着小推車,圍着鹼場地一圈一圈地轉,把大片的黃莖菜放倒,集中到一起攤曬,到傍晚再推回家。

推回家的黃莖菜像揹回家的那些大豆葉、芝麻葉一樣,晾曬在當街大道上,村邊的空地上,爲村街又添了並不讓人喜歡的一景。曬乾後的黃莖菜,用木杈一拍,葉子和種子就嘩啦啦撒落在地上,打掃,收回,又是豬上好的飼料。

那時,因爲家裏人口多,就養了那麼多豬和羊。豬羊糞交生產隊能換工分,賣了豬崽羊崽能交缺糧款,買糧食。因爲家裏養了那些豬和羊,娘就比別人家的婦女多出了幾倍的辛苦和勞累。那時的娘只有80來斤重,那時的娘有使不完的力氣,那時的娘對植物葉子有着異乎尋常的熱愛。現在,落下一身病的娘對葉子也熱愛,但她關注的對象卻變了,那時關注的是豬是羊,現在是我們。當然那時她關注豬羊也就是在關注我們。娘靠爭工分餵豬羊來拉扯我們,把兄妹五個都供進了城,上了班。如今娘不用餵豬養羊了,她剜蒲公英讓在城裏的子女兒媳泡水喝,她心裏肯定比當年打豬菜要爽得多。娘把蒲公英水一定當成瓊漿玉液了吧?娘在春天的溝頭地邊匍匐着剜蒲公英的時候,她一定是快樂的,說不定嘴裏還哼着當年我教她的那支“小螺號”。她一定覺得她還有用,她的兒女們還需要她。因此,她精神抖擻彷彿又回到了三十年以前。

今年春天,娘不待我來提醒她,是春天的氣息或是小鳥、鮮花、小草早早把她提醒了吧,娘天天下地去“鍛鍊”,腿疼了就騎着三輪車。這些,當然是爹後來告訴我的。我們依舊樂呵呵地喝着娘剜的蒲公英沏的水,依舊覺得四體通泰,神清氣爽。娘樂,她的兒女兒媳也樂,全家其樂融融,這是多麼好的事啊。一天我回家看娘,娘從炕上下來,我發現她的腿瘸了一下,接着,又瘸了一下。我問娘,她說可能是坐麻了腿。我剛想相信,爹發話了,你看看你孃的腿,她還不讓說。我擼起孃的褲腿,只見她的右腿膝蓋鼓脹得像個娃娃頭。我把娘硬拉上車到醫院檢查,是得了骨關節炎。醫生告知,在治癒之前不能蹲地,尤其不能雙腿長時間蹲地。同時醫生又告知,骨關節炎只能慢慢治療,療養很重要。我瞅瞅娘,娘一臉的無所謂,但也有些許惋惜:可惜了地裏的那些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