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萬日誌

小妞不小了，孩子都二十多了。可是鄉里鄉親還管她叫小妞。看來父母給孩子起名字的時候千萬得注意。不管多嬌嫩的名字也會陪着一生到老。想想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被鄉親叫成小妞，那叫美好回憶。可是如果一個滿面滄桑的中年女人，沒有了纖腰美胸妙目含情，再被大家小妞小妞地呼來喚去，就難免有些搔首弄姿······當然，這樣說有些對不上路。咳，甭管怎麼說，總而言之有些不對勁就是了。

後來鄉親們又管叫小妞叫五百萬。

這是從小妞的丈夫去世之後。

患多年腦血拴後遺症的丈夫終於離開了人間，小妞哭得站也站不起來了。她索性就不起來了，她哭啊哭啊，哭到後來都不知道自己哭什麼了，是哭丈夫的離開還是哭自己這麼多年服侍病人的艱辛還是哭自己和孩子的前途難測？她的腦子一片混沌轉而又一片空白。

丈夫入土歸安之後，小妞感覺一片茫然。按理說，從多年來，照顧有病丈夫的沉重工作中一下解脫出來，她應該感覺到渾身輕鬆纔對啊，可當這一切瑣碎突然從身邊剝離，小妞感覺自己沒了重量，好像一個飄在空中的樹葉一樣，輕飄飄的。家裏家外，走來走去的，不知自己下一分鐘要去幹什麼。運作的生命沒了方向感。

鄰居們都譏笑，小妞就是一受累的命，你看她一天累死累活的，可下讓他輕鬆了吧，她到不會享福了。

家裏受病人這麼多年的 拖累，經濟一直在崩潰的邊緣徘徊，兩個兒子都沒念太多書，早早就出去打工了，一年也見不上一回面，在外面到底怎麼樣，小妞說不上來，即沒聽說他們犯什麼事，也看不到他們賺了錢拿回家，她只能用滿懷的希望激勵着自己前行。

過日子哪能瘸腿呢？家裏少了男人少了女人都不成。

丈夫走後，好心的鄉鄰們就想給小妞介紹男人再婚。鄉親好意，對她說，你才四十來歲，一個人的日子是沒法過的。你趁年青得快點再走一步啊。人家這個人可有錢了呢，聽說家底三百萬也不止。可是小妞的心裏全是兩兒子，別說三百萬，就是五百萬也不行啊，我走了，這兩兒子怎麼弄？

鄉樣們於是就譏笑，瞧瞧，這丫頭我從小就看她不是個福相，不僅受累，還得受窮。怎麼樣？這日子叫她給過的，你們大夥都瞅着了吧？好容易有個機會跳出屎窩尿窩，她還咬着屎棍子你拿麻花換不下來呢。給三百萬不行還給五百萬也不幹，要我啊，給我一百萬痛快趕緊收拾包袱跟人走，高樓大廈住着享福去。

於是，背後人們再不管小妞叫小妞了，都擠股着眼睛叫她五百萬。

五百萬能跑山，大興安嶺的山山嶺嶺像藏着寶貝似的，只要你肯出力她就給你回報。可是那也真叫得出力啊，全是血汗換回來的。這麼多年在家裏圍着病人轉，五百萬感覺自己的精氣神都萎靡了，再來到一望無際的崇山峻嶺，她覺得腳下像被徐徐注入了一股真氣，所有的力量和豪氣又都回到了她的身上。頭上的藍天格外高遠，天上的白雲格外鮮亮，和煦的陽光分外迷人，那些樹木青草也分外親切，像親人似的把她融在懷裏。原來她丈夫沒病的時候，她們曾一起登山爬坡，那個時候多好啊，豪情滿懷的'，幹活都不覺得累，哪個樹上結幾個野果她們心裏都有數，哪個山上長什麼野菜她們清清楚楚，什麼天會出蘑菇她們去了保證那蘑菇會衝着她們歡天喜地。如今再想起這些，晃如隔世一樣。

跑山這活一個人不行，五百萬跟別人搭伴出去。這會兒，正是收穫山榛子的季節。五百萬早就跟人上山走了，鎖着門，留下空曠的院子。

一個季節下來，五百萬變得又黑又瘦，現在雖然山貨的價格比從前貴了好些，可是資源也少了太多了。幾十年前，走到山溝裏，一會功夫能摟一麻袋黃燦燦的榛子粒，現在，累死累活能摘到一麻袋帶皮的榛子就算好收穫了不過這會兒山貨好賣，只要弄到手，在山下就直接有收購點，賣了，輕鬆利落地只帶着錢回家去。回到家的時候，五百萬的包裏也有了幾千塊錢的積蓄了。好幾年沒有兜裏揣錢的感覺了，五百萬覺得真踏實。

好心的鄰居又說，小妞掙了多少錢了啊？五百萬含笑說，不多，這年頭出苦大力能掙來幾個錢？鄰居說，幾個錢也 是錢啊，這麼多年你沒好吃沒好穿的，這回得好好對待自己一回了，去買個金鐲子帶着，沾沾財氣，家有金銀也辟邪保平安啊。

五百萬看看自己的小院，多年失修，要是收拾得一筆不小的開資啊，這點錢才能哪到哪呢？眼瞅兒子樹樁一樣大了，很快就得娶媳婦，到時候媳婦來了往哪住？她咬咬牙，去村子大前邊幾乎要荒無人煙的地方買了兩個土房子。那是個誰也不愛去的地方，那裏的房子便宜的就跟不要了似的，給錢就賣。

五百萬的決定把鄉鄰們笑的啊，唉，到底是小妞啊，什麼時候纔能有點 眼光有個氣量呢，她這也叫買房子嗎？就糟踐她那幾個血汗錢呢。就這啊，別說五百萬了，就是五百塊她恐怕也守不住啊。受窮的腦袋天生就得是個受窮的命喲！

兒子聽說她媽拿錢上前面大甸子裏買房子了也生氣，有錢拿來城裏買樓交個首付啊，往那泥坑裏扔。跟他媽也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說話也摔摔打打不願意。小妞說，不管怎麼說，那也叫個窩，要是孩子帶了媳婦回來了，要這個房子我就給這個，我不也自己有地方住嗎？

鄰居們都譏笑她，你當這會的年青人是你那時候呢？你看他們哪個不往城裏去？還會回這山溝裏？別說你剛買的土坯房子了，就是你住的這個你看他們能不能要？你這想的可是什麼美事呢！

說歸說笑歸笑的，五百萬的房子也買了。看到大家都這麼說，小妞感覺擡不起頭，要不是自己沒錢，能買那裏的房子嗎？人往高處走，誰不想去城裏買大樓房住呢。

這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兩年過去了。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政策這回事也是這樣。鎮裏下來文件了，說是要加快小城鎮化建設，首先消滅土坯房。小妞買的那兩棟房子就在其列。連其它的一共八棟，政府要準備給拆遷。大傢伙眼珠子都瞪得要掉下來了，拆遷啊！況且是政府給拆遷，給的錢能少得了嗎？鄉親們看着五百萬，震驚不小，好傢伙，真是說什麼有什麼啊，說她是五百萬，這會可真要有五百萬了啊？連兩個兒子也樂了，這個說，這回一拆遷，可什麼都有了，媽，得給我在城裏買一個樓了。那個也說，有了房子，媽以後你也別幹什麼了，在城裏給我買一棟房子，你就等看孫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