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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卷一百二十八 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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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自古聖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何嘗不寶卜筮以助善!唐虞以上,不可記已。自三代之興,各據禎祥。塗山之兆從而夏啓世,飛燕之卜順故殷興,百穀之筮吉故周王。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

《史記》卷一百二十八 龜策列傳第六十八

蠻夷氐羌雖無君臣之序,亦有決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國不同俗。然皆可以戰伐攻擊,推兵求勝,各信其神,以知來事。

略聞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龜,已則棄去之,以爲龜藏則不靈,蓍久則不神。至周室之卜官,常寶藏蓍龜;又其大小先後,各有所尚,要其歸等耳。或以爲聖王遭事無不定,決疑無不見,其設稽神求問之道者,以爲後世衰微,愚不師智,人各自安,化分爲百室,道散而無垠,故推歸之至微,要絜於精神也。或以爲昆蟲之所長,聖人不能與爭。其處吉凶,別然否,多中於人。至高祖時,因秦太卜官。天下始定,兵革未息。及孝惠享國日少,呂后女主,孝文、孝景因襲掌故,未遑講試,雖父子疇官,世世相傳,其精微深妙,多所遺失。至今上即位,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通一伎之士鹹得自效,絕倫超奇者爲右,無所阿私,數年之間,太卜大集。會上欲擊匈奴,西攘大宛,南收百越,卜筮至預見表象,先圖其利。及猛將推鋒執節,獲勝於彼,而蓍龜時日亦有力於此。上尤加意,賞賜至或數千萬。如丘子明之屬,富溢貴寵,傾於朝廷。至以卜筮射蠱道,巫蠱時或頗中。素有眥睚不快,因公行誅,恣意所傷,以破族滅門者,不可勝數。百僚蕩恐,皆曰龜策能言。後事覺奸窮,亦誅三族。

夫摓策定數,灼龜觀兆,變化無窮,是以擇賢而用佔焉,可謂聖人重事者乎!周公卜三龜,而武王有瘳。紂爲暴虐,而元龜不佔。晉文將定襄王之位,卜得黃帝之兆,卒受彤弓之命。獻公貪驪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楚靈將背周室,卜而龜逆,終被乾谿之敗。兆應信誠於內,而時人明察見之於外,可不謂兩合者哉!君子謂夫輕卜筮,無神明者,悖;揹人道,信禎祥者,鬼神不得其正。故書建稽疑,五謀而卜筮居其二,五佔從其多,明有而不專之道也。

餘至江南,觀其行事,問其長老,雲龜千歲乃遊蓮葉之上,蓍百莖共一根。又其所生,獸無虎狼,草無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龜飲食之,以爲能導引致氣,有益於助衰養老,豈不信哉!

褚先生曰:臣以通經術,受業博士,治春秋,以高第爲郎,幸得宿衛,出入宮殿中十有餘年。竊好太史公傳。太史公之傳曰:“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闚其要,故作龜策列傳。”臣往來長安中,求龜策列傳不能得,故之大卜官,問掌故文學長老習事者,寫取龜策卜事,編於下方。

聞古五帝、三王發動舉事,必先決蓍龜。傳曰:“下有伏靈,上有兔絲;上有搗蓍,下有神龜。”所謂伏靈者,在兔絲之下,狀似飛鳥之形。新雨已,天清靜無風,以夜捎兔絲去之,即以篝燭此地燭之,火滅,即記其處,以新布四丈環置之,明即掘取之,入四尺至七尺,得矣,過七尺不可得。伏靈者,千歲鬆根也,食之不死。聞蓍生滿百莖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青雲覆之。傳曰:“天下和平,王道得,而蓍莖長丈,其叢生滿百莖。”方今世取蓍者,不能中古法度,不能得滿百莖長丈者,取八十莖已上,蓍長八尺,即難得也。人民好用卦者,取滿六十莖已上,長滿六尺者,既可用矣。記曰:“能得名龜者,財物歸之,家必大富至千萬。”一曰“北斗龜”,二曰“南辰龜”,三曰“五星龜”,四曰“八風龜”,五曰“二十八宿龜”,六曰“日月龜”,七曰“九州龜”,八曰“玉龜”:凡八名龜。龜圖各有文在腹下,文云云者,此某之龜也。略記其大指,不寫其圖。取此龜不必滿尺二寸,民人得長七八寸,可寶矣。今夫珠玉寶器,雖有所深藏,必見其光,必出其神明,其此之謂乎!故玉處於山而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者,潤澤之所加也。明月之珠出於江海,藏於蚌中,蚗龍伏之。王者得之,長有天下,四夷賓服。能得百莖蓍,並得其下龜以卜者,百言百當,足以決吉凶。

神龜出於江水中,廬江郡常歲時生龜長尺二寸者二十枚輸太卜官,太卜官因以吉日剔取其腹下甲。龜千歲乃滿尺二寸。王者發軍行將,必鑽龜廟堂之上,以決吉凶。今高廟中有龜室,藏內以爲神寶。

傳曰:“取前足臑骨穿佩之,取龜置室西北隅懸之,以入深山大林中,不惑。”臣爲郎時,見萬畢石朱方,傳曰:“有神龜在江南嘉林中。嘉林者,獸無虎狼,鳥無鴟梟,草無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爲嘉林。龜在其中,常巢於芳蓮之上。左脅書文曰:‘甲子重光,得我者匹夫爲人君,有土正,諸侯得我爲帝王。’求之於白蛇蟠杅林中者,齋戒以待,譺然,狀如有人來告之,因以醮酒佗發,求之三宿而得。”由是觀之,豈不偉哉!故龜可不敬與?

南方老人用龜支牀足,行二十餘歲,老人死,移牀,龜尚生不死。龜能行氣導引。問者曰:“龜至神若此,然太卜官得生龜,何爲輒殺取其甲乎?”近世江上人有得名龜,畜置之,家因大富。與人議,欲遣去。人教殺之勿遣,遣之破人家。龜見夢曰:“送我水中,無殺吾也。”其家終殺之。殺之後,身死,家不利。人民與君王者異道。人民得名龜,其狀類不宜殺也。以往古故事言之,古明王聖主皆殺而用之。

宋元王時得龜,亦殺而用之。謹連其事於左方,令好事者觀擇其中焉。

宋元王二年,江使神龜使於河,至於泉陽,漁者豫且舉網得而囚之。置之籠中。夜半,龜來見夢於宋元王曰:“我爲江使於河,而幕網當吾路。泉陽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語。王有德義,故來告訴。”元王惕然而悟。乃召博士衛平而問之曰:“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玄繡之衣而乘輜車,來見夢於寡人曰:‘我爲江使於河,而幕網當吾路。泉陽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語。王有德義,故來告訴。’是何物也?”衛平乃援式而起,仰天而視月之光,觀鬥所指,定日處鄉。規矩爲輔,副以權衡。四維已定,八卦相望。視其吉凶,介蟲先見。乃對元王曰:“今昔壬子,宿在牽牛。河水大會,鬼神相謀。漢正南北,江河固期,南風新至,江使先來。白雲壅漢,萬物盡留。斗柄指日,使者當囚。玄服而乘輜車,其名爲龜。王急使人問而求之。”王曰:“善。”

於是王乃使人馳而往問泉陽令曰:“漁者幾何家?名誰爲豫且?豫且得龜,見夢於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陽令乃使吏案籍視圖,水上漁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廬,名爲豫且。泉陽令曰:“諾。”乃與使者馳而問豫且曰:“今昔汝漁何得?”豫且曰:“夜半時舉網得龜。”使者曰:“今龜安在?”曰:“在籠中。”使者曰:“王知子得龜,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諾。”即系龜而出之籠中,獻使者。

使者載行,出於泉陽之門。正晝無見,風雨晦冥。雲蓋其上,五采青黃;雷雨並起,風將而行。入於端門,見於東箱。身如流水,潤澤有光。望見元王,延頸而前,三步而止,縮頸而卻,復其故處。元王見而怪之,問衛平曰:“龜見寡人,延頸而前,以何望也?縮頸而復,是何當也?”衛平對曰:“龜在患中,而終昔囚,王有德義,使人活之。今延頸而前,以當謝也,縮頸而卻,欲亟去也。”元王曰:“善哉!神至如此乎,不可久留;趣駕送龜,勿令失期。”

衛平對曰:“龜者是天下之寶也,先得此龜者爲天子,且十言十當,十戰十勝。生於深淵,長於黃土。知天之道,明於上古。遊三千歲,不出其域。安平靜正,動不用力。壽蔽天地,莫知其極。與物變化,四時變色。居而自匿,伏而不食。春倉夏黃,秋白冬黑。明於陰陽,審於刑德。先知利害,察於禍福,以言而當,以戰而勝,王能寶之,諸侯盡服。王勿遣也,以安社稷。”

元王曰:“龜甚神靈,降於上天,陷於深淵。在患難中。以我爲賢。德厚而忠信,故來告寡人。寡人若不遣也,是漁者也。漁者利其肉,寡人貪其力,下爲不仁,上爲無德。君臣無禮,何從有福?寡人不忍,奈何勿遣!”

衛平對曰:“不然。臣聞盛德不報,重寄不歸;天與不受,天奪之寶。今龜周流天下,還復其所,上至蒼天,下薄泥塗。還遍九州,未嘗愧辱,無所稽留。今至泉陽,漁者辱而囚之。王雖遣之,江河必怒,務求報仇。自以爲侵,因神與謀。淫雨不霽,水不可治。若爲枯旱,風而揚埃,蝗蟲暴生,百姓失時。王行仁義,其罰必來。此無佗故,其祟在龜。後雖悔之,豈有及哉!王勿遣也。”

元王慨然而嘆曰:“夫逆人之使,絕人之謀,是不暴乎?取人之有,以自爲寶,是不強乎?寡人聞之,暴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後無功。桀紂暴強,身死國亡。今我聽子,是無仁義之名而有暴強之道。江河爲湯武,我爲桀紂。未見其利,恐離其咎。寡人狐疑,安事此寶,趣駕送龜,勿令久留。”

衛平對曰:“不然,王其無患。天地之間,累石爲山。高而不壞,地得爲安。故云物或危而顧安,或輕而不可遷;人或忠信而不如誕謾,或醜惡而宜大官,或美好佳麗而爲衆人患。非神聖人,莫能盡言。春秋冬夏,或暑或寒。寒暑不和,賊氣相姦。同歲異節,其時使然。故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或爲仁義,或爲暴強。暴強有鄉,仁義有時。萬物盡然,不可勝治。大王聽臣,臣請悉言之。天出五色,以辨白黑。地生五穀,以知善惡。人民莫知辨也,與禽獸相若。谷居而穴處,不知田作。天下禍亂,陰陽相錯。悤悤疾疾,通而不相擇。妖嬖數見,傳爲單薄。聖人別其生,使無相獲。禽獸有牝牡,置之山原;鳥有雌雄,布之林澤;有介之蟲,置之谿谷。故牧人民,爲之城郭,內經閭術,外爲阡陌。夫妻男女,賦之田宅,列其室屋。爲之圖籍,別其名族。立官置吏,勸以爵祿。衣以桑麻,養以五穀。耕之耰之,鉏之耨之。口得所嗜,目得所美,身受其利。以是觀之,非強不至。故曰田者不強,囷倉不盈;商賈不強,不得其贏;婦女不強,布帛不精;官御不強,其勢不成;大將不強,卒不使令;侯王不強,沒世無名。故云強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物之紀也。所求於強,無不有也。王以爲不然,王獨不聞玉櫝只雉,出於崑山;明月之珠,出於四海;鐫石拌蚌,傳賣於市;聖人得之,以爲大寶。大寶所在,乃爲天子。今王自以爲暴,不如拌蚌於海也;自以爲強,不過鐫石於崑山也。取者無咎,寶者無患。今龜使來抵網,而遭漁者得之,見夢自言,是國之寶也,王何憂焉。”

元王曰:“不然。寡人聞之,諫者福也,諛者賊也。人主聽諛,是愚惑也。雖然,禍不妄至,福不徒來。天地合氣,以生百財。陰陽有分,不離四時,十有二月,日至爲期。聖人徹焉,身乃無災。明王用之,人莫敢欺。故云福之至也,人自生之;禍之至也,人自成之。禍與福同,刑與德雙。聖人察之,以知吉凶。桀紂之時,與天爭功,擁遏鬼神,使不得通。是固已無道矣,諛臣有衆。桀有諛臣,名曰趙樑。教爲無道,勸以貪狼。系湯夏臺,殺關龍逢。左右恐死,偷諛於傍。國危於累卵,皆曰無傷。稱樂萬歲,或曰未央。蔽其耳目,與之詐狂。湯卒伐桀,身死國亡。聽其諛臣,身獨受殃。春秋著之,至今不忘。紂有諛臣,名爲左強。誇而目巧,教爲象郎。將至於天,又有玉牀。犀玉之器,象箸而羹。聖人剖其心,壯士斬其胻。箕子恐死,被髮佯狂。殺周太子歷,囚文王昌。投之石室,將以昔至明。陰兢活之,與之俱亡。入於周地,得太公望。興卒聚兵,與紂相攻。文王病死,載屍以行。太子發代將,號爲武王。戰於牧野,破之華山之陽。紂不勝敗而還走,圍之象郎。自殺宣室,身死不葬。頭懸車軫,四馬曳行。寡人念其如此,腸如涫湯。是人皆富有天下而貴至天子,然而大傲。欲無厭時,舉事而喜高,貪很而驕。不用忠信,聽其諛臣,而爲天下笑。今寡人之邦,居諸侯之間,曾不如秋毫。舉事不當,又安亡逃!”

衛平對曰:“不然。河雖神賢,不如崑崙之山;江之源理,不如四海,而人尚奪取其寶,諸侯爭之,兵革爲起。小國見亡,大國危殆,殺人父兄,虜人妻子,殘國滅廟,以爭此寶。戰攻分爭,是暴強也。故云取之以暴強而治以文理,無逆四時,必親賢士;與陰陽化,鬼神爲使;通於天地,與之爲友。諸侯賓服,民衆殷喜。邦家安寧,與世更始。湯武行之,乃取天子;春秋著之,以爲經紀。王不自稱湯武,而自比桀紂。桀紂爲暴強也,固以爲常。桀爲瓦室,紂爲象郎。徵絲灼之,務以費氓。賦斂無度,殺戮無方。殺人六畜,以韋爲囊。囊盛其血,與人縣而射之,與天帝爭強。逆亂四時,先百鬼嘗。諫者輒死,諛者在傍。聖人伏匿,百姓莫行。天數枯旱,國多妖祥。螟蟲歲生,五穀不成。民不安其處,鬼神不享。飄風日起,正晝晦冥。日月並蝕,滅息無光。列星奔亂,皆絕紀綱。以是觀之,安得久長!雖無湯武,時固當亡。故湯伐桀,武王剋紂,其時使然。乃爲天子,子孫續世;終身無咎,後世稱之,至今不已。是皆當時而行,見事而強,乃能成其帝王。今龜,大寶也,爲聖人使,傳之賢王。不用手足,雷電將之;風雨送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今王有德而當此寶,恐不敢受;王若遣之,宋必有咎。後雖悔之,亦無及已。”

元王大悅而喜。於是元王向日而謝,再拜而受。擇日齋戒,甲乙最良。乃刑白雉,及與驪羊;以血灌龜,於壇中央。以刀剝之,身全不傷。脯酒禮之,橫其腹腸。荊支卜之,必制其創。理達於理,文相錯迎。使工佔之,所言盡當。邦福重寶,聞於傍鄉。殺牛取革,被鄭之桐。草木畢分,化爲甲兵。戰勝攻取,莫如元王。元王之時,衛平相宋,宋國最強,龜之力也。

故云神至能見夢於元王,而不能自出漁者之籠。身能十言盡當,不能通使於河,還報於江,賢能令人戰勝攻取,不能自解於刀鋒,免剝刺之患。聖能先知亟見,而不能令衛平無言。言事百全,至身而攣;當時不利,又焉事賢!賢者有恆常,士有適然。是故明有所不見,聽有所不聞;人雖賢,不能左畫方,右畫圓;日月之明,而時蔽於浮雲。羿名善射,不如雄渠、蜂門;禹名爲辯智,而不能勝鬼神。地柱折,天故毋椽,又奈何責人於全?孔子聞之曰:“神龜知吉凶,而骨直空枯。日爲德而君於天下,辱於三足之烏。月爲刑而相佐,見食於蝦蟆。蝟辱於鵲,騰蛇之神而殆於即且。竹外有節理,中直空虛;松柏爲百木長,而守門閭。日辰不全,故有孤虛。黃金有疵,白玉有瑕。事有所疾,亦有所徐。物有所拘,亦有所據。罔有所數,亦有所疏。人有所貴,亦有所不如。何可而適乎?物安可全乎?天尚不全,故世爲屋,不成三瓦而陳之,以應之天。天下有階,物不全乃生也。”

褚先生曰:漁者舉網而得神龜,龜自見夢宋元王,元王召博士衛平告以夢龜狀,平運式,定日月,分衡度,視吉凶,佔龜與物色同,平諫王留神龜以爲國重寶,美矣。古者筮必稱龜者,以其令名,所從來久矣。餘述而爲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