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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問的悲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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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宋之問,寫詩比較精美,特別是在格律詩的發展上做出過積極的貢獻,因此在文學史上佔有一定地位,可是他的人生是悲慘的,讓我們一起來了解一下吧!

宋之問的悲劇命運

每次看到宋之問,我總在想,生在大唐、舞文弄墨,對宋之問來說到底是幸事還是悲哀?

大唐因詩聞名,被後世譽爲"詩唐"。詩人是大唐帝國的驕子,做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優秀的詩人,應該是那個年代的最好選擇。但對宋之問來說,就有些勉爲其難了。

生於唐高宗顯慶元年(656年)的宋之問,並沒有顯赫的門第家世。最大的遺產可能就是父親身上世稱"三絕"的"富文辭,且工書,有力絕人"。宋之問和弟弟宋之悌、宋之遜自協勤奮好學,各得父之一絕:宋之悌驍勇過人,宋之遜精於草隸,宋之問自己則工專文同。如果沿着這條道一直走下去,也許宋之問就能像李白、杜甫一樣成爲那個盛世的寵兒、後世景仰的天才。然而不幸的是對仕途的過度渴望、對功名的瘋狂追逐、對榮華富貴的一味沉溺,硬是活生生地斷送了他這個初唐詩人的前程。

對於七尺男兒,嚮往仕途、功名和富貴應在情理之中;"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本是文人的千古命運。即是志高才大如太白者,不也有過一段以逞文弄辭來取悅君上的經歷嗎?然而,像宋之問那樣被天子權貴寵幸得忘乎所以、偶爾被武后賞識一下便忘記理想抱負、把能夠侍從帝王看作是最大榮耀的人,還真是讓人嗤鼻。

因此,當看到宋之問殫精竭慮地察言觀色、曲膝於權貴身下,與他們出遊宴樂、爲他們吟詩作賦、陶醉在世人對他豔麗才華或真或假的讚美中時,我確實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

長得儀表堂堂的宋之問進士及第、春風得意之日,正是武則天皇后把握朝政之時。恰巧就有這麼一個天賜良機,那個陪駕的`"繡球"正好砸在了宋之問的頭上。這樣,一首"文理兼美,左右稱善"的《龍門應制》詩,很自然地讓宋之問大出風頭。當時武后攜羣臣遊洛陽龍門,一時興起的武后命羣臣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武后看後大悅,賞賜錦袍。待宋之問的《龍門應制》詩作成奉上,武后更是喜愛,於是奪東方虯錦袍轉賜給他。在外人看來,這是最耀眼的一個閃光點,是魚躍龍門、飛黃騰達的最好階梯,但它卻是以葬送宋之問早年詩文成就爲代價,因爲從此以後武后對靡麗頌德詩風的導向決定了宋之問的創作方向。而這更是以宋之問人格的喪失和品德的泯滅作爲代價的,因爲宋之問在扈從武后朝會遊豫、奉承武后近幸的媚臣外戚宴樂優遊、自感"志事僅得,形骸兩忘"這樣的追求和生活的同時,就開始陷入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政治漩渦之中,開始了一步步的沉溺和墮落。這對於一介文人來說,正是悲劇的開始。

作爲詩人,宋之問年輕時即已知名,"尤善五言詩,其時無能出其右者"。這一點從《宋之問集》和《全唐詩》所收其作品即可看出。宋之問對當時體裁多能把握,運用熟諳,佳作名句也有可觀。如短歌《冬霄引.贈司馬承楨》訴友情句:"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勁風。此情不向俗人說,愛而不見恨無窮。"五言古詩《題張老松樹》喻高潔句:"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七言古詩《明河篇》思征夫句:"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來槎一向津。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城都賣上人。"五言絕句《送杜審言》表離別:"臥病人事絕,嗟君萬里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舍情。"五言長律《靈隱寺》繪勝景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湖。"皆清新坦蕩,抒情真摯,暢美如畫。

宋之問爲文賦詩,講求比興,屬對精密,點劃入微,對詩的聲律化有着一定的貢獻。令人惋惜的是,由於宮廷詩人的侷限、代筆捉刀的束囿志向理想的低淺,宋之問的詩文大多屬歌頌功德、粉飾太平、浮華空泛之作。

尤其是宋之問爲了得到武后的寵幸,雖已30多歲了,卻自我感覺良好,竟毛遂自薦要進宮給武后當"面首",外作詩一首表達其一片忠心,據說就是那首《明河篇》,哪知武后"但恨有口過耳",即嫌他有口臭。宋之問還不甘心,從此一天刷十遍牙,並高價從藥鋪裏買來雞麝香含在口中,但還是不被武后看好,始終未能納他入宮。此德此行,真足丟盡了天下詩人的臉面。

遭到武后拒絕後,宋之問退而求其次,只好去抱武后侍臣張易之的大腿。爲了達到這一目的,宋之問不僅與當時另一個馬屁精閻朝隱爲張易之捉筆代刀獻詩於武后,還厚着老臉爲張易之提尿壺。這使得當時的人們一看到他,就再也不願把他和優雅脫俗,淨化心靈的詩文拉扯到一起了。閻朝隱的馬屁功十分了得,主要體現在肢體語言上;宋之問的馬屁功則着重在書面語言上,他寫的大量奉承應制詩,什麼"今朝天子願陪丹風輩,率舞白雲衢""貴,不做叔孫通(叔孫通是漢高祖劉邦的重要謀略大臣,他爲西漢的安民強國立下了汗馬功勞)"之類,可以說開創了以詩文溜鬚拍馬的“代先河。

但這樣的詩文寫得多了,連宋之問自己也會覺得羞臊、乏味。好在唐中宗年間的政治動盪以及個人流放嶺南的經歷,使宋之問有所醒悟,總算觸及到了他的靈魂深處。他在人生的最後幾年,接觸社會,歷練生活,昇華境界。這樣,我們就看到了他在越州(今紹興)寫的《祭禹廟文》,在真誠歌頌了大禹治水、救災拯民的千古聖德之後寫道:"先王爲心,享是明德。後之從政,忌斯好佞。酌鏡水而勵清,援竹箭以自直;謁上帝之體佑,期下人之蘇息。"也看到了他在楊炯死後寫的《祭楊盈川文》,採用四四制式,字字有聲,句句華歆,內容言簡辭切,情感悲涼真摯,催人淚下。另有《江亭晚塑》、《晚泊湘江》、《題大庾嶺北驛》、《度大庾嶺》等等佳作。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處,應見隴頭梅。"(《題大度嶺北驛》)也只有當他作爲謫罪之人,來到大庾嶺北驛時;眼望那蒼茫山色,長天雁羣,想到明日就要過嶺,一嶺之隔,與中原便咫尺天涯,頓覺遷謫失意之時,才能真正從內心深處飄出縷縷懷上思鄉的憂傷。

來到嶺南,遠離了政治漩渦,宋之問才真正有所感悟。"嶺外音書絕,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但誰也說不清在這首《渡漢江》詩中,宋之問"法"的究竟是什麼,是前路的不測,還是父老對他所作所爲鄙夷的眼光?

與宋之問同期的"初唐四傑"(即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他們的詩文雖然沒有擺脫齊樑以來追求綺麗的習氣,但已初步顯示出嶄新的氣象。他們的詩歌,從宮廷走向社會,題材較爲廣泛,風格也較清俊。與四傑相比,宋之問既沒有他們那樣高遠的抱負,又缺乏他們那樣磨難的人生,更不具有後來李白在文章之外戲弄權貴如高力士時的猖狂,以及杜甫在文章之內"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情懷,因此,即使他再有才華,也只是個遣詞弄句的小文人而已。

叄人格上的缺陷使宋之問一生都把聲名和虛榮看得特別重,容不得別人超越自己,尤其是在詩文方面。然而,不惜代價去追逐聲名和虛榮的結果卻使自己斯文掃地、身敗名裂,這可能是宋之問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談到這裏,就不得不提起宋之問的外甥劉希夷。

宋之問的這個外甥,和他年齡差不多大,二人在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雙雙高中進士,但走的卻是兩條迥異之路。劉希夷少有才華,善彈琵琶,落拓不羈。其詩以長篇歌行見長,文采恣肆,詞旨悲苫,多依古調,與時不合,故懷才不遇,生前不爲時人所重。但就是這個"不爲時人所重"的老外甥,卻寫了一首漂亮的長詩--《代悲白頭翁》,讓宋之問爲之眼熱。尤其是裏面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聯,更是讓宋之問愛不釋手。

按說讀到了自己喜愛的詩篇也是一種享受,如果認爲自己有差距的話,認真學習努力提高便是。可宋之問卻不是這樣,當他知道這首詩還沒有公開、還沒有流傳出去的時候,就心生歹念,想竊爲己有。於是,他厚着臉皮向自己的外甥討要這一聯用人他自己的詩中,並承諾給劉種種好處。劉希夷當時答應了,但後來覺得還是不妥,因而又反悔,一不留意泄漏了這個祕密,引起當時"文壇"的哂笑。宋之問大怒,認爲自己丟了臉面,於是頓生殺機,"使奴以土囊壓殺於別舍"。

"土囊壓殺"是當時一種流行的殺人法,說起來比較恐怖,就是用裝滿黃沙的麻袋壓住被害人的胸口,使其窒息身亡。《水滸》中,武松在牢中聽犯人說,把人捆了,將布袋盛了黃沙壓在身上,不多半夜,便會被活活壓死,就是這種刑法。就這樣,年僅30歲的劉希夷就因爲自己的這兩句詩冤死於親舅手中。今天看起來,仍令人毛骨悚然。

後人談起這樁命案時尚有爭議,說這是唐人小說中所記的一段文藝軼事,未必可信,所以在清人編纂的《全唐詩》卷八十二中收錄的《代悲白頭翁》(一作《白頭吟》)中,署名作者是劉希夷;而《全唐詩》卷五十一中亦收錄了該詩,題目成了《有所思》,詩中唯"洛陽女兒"變爲"幽閨女兒",餘皆同,署名作者卻變成了宋之問。但我覺得,就宋之問的性格特徵來看,他完全有可能做,出這樣卑劣的事。風起於青萍之末,爲了自己的升遷,宋之問可以喪失人格,甘願做溜鬚拍馬的小人,甚至不惜爲了自己的升遷向國人皆日可殺的武三思告密,那麼,爲了一句好詩,爲了能夠文壇留名,殺人滅親以竊取著作權,對宋之問來說還不是雕蟲小技嗎?

也許在那一夜,宋之問會睡得很不安穩,眼睛一閉,外甥的慘狀便不時地在他的腦海裏映現。洛水吹來的清風拍打着窗櫺,發出的細微聲響也會使他心驚肉跳、徹夜難眠。但我相信過不了幾天,他就會泰然處之,然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去迎合世俗。

小人一般來說都是十分精明的,但大多缺少遠見,"因爲他們在製造一個個具體惡果時,並沒有想到最終組接起來將會釀成一個什麼樣的結局"(餘秋雨語),這就是小人的悲劇,宋之問當然也不例外。讓"天下醜其行",爲士林所不齒的宋之問自然也不得善終。因此,當唐睿宗繼位後,一語"獪險盈惡,無悛悟之心",便爲宋之問定了性,隨即流放欽州。連唐玄宗也很討厭他,先天元年(712年)唐玄宗剛當上皇帝,便下詔賜他在流放地自裁。當賜死的詔書送達時,宋之問雙腿打顫,汗流浹背。看到這裏,我不禁再次想起"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李白,想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杜甫。同樣是詩人,同樣是生活在大唐,做人的差距咋就那麼人呢?

於是,千百年來,這個長長的問號,就留進了唐詩,留在了隔代人的嘆息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