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溝散文
爲了提倡艱苦樸素的革命作風，檢驗前一段整頓機關作風的成果，縣政府黨組組織了一次勞動——清理城區外圍的一條寬大的排水溝。
很多年沒幹過這種體力活了，大家說什麼的都有，但還是比較自覺地扛起鐵杴等挖掘工具，按照責任分工，各就各位。
我同樣分到了一段，大約有十米左右。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溝底的淤泥清挖到岸沿上去，然後整平。像這樣的力氣活，我幹過不多，高中畢業在生產隊裏幹活的那年秋天，挖過溝，修過路，也沒幹過幾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和一齊畢業的一位遠房堂哥，還有生產隊裏一些男女勞力，在村南溪邊公路溝裏挖土，用挖上來的土培路。
那段日子裏我們天天這樣幹，幹了村北幹村西。大概是快秋收了，經過一夏季的車輾牛碾，及雨水的沖刷，生產隊的生產路堤坑坑窪窪的，要把它填修平整，預備着過秋收割拉運莊稼。我和堂哥幾個高中畢業生，一面在生產隊裏做活，一面等待命運對我們的判決——高考的結果。就是那天，在村南，一羣男女勞力，嘁嘁喳喳說着話，幹着活。集體勞動就有這種好處，永遠的不寂寞，可以使你暫且忘卻一切煩惱和憂愁。東家長西家短的，誰家發生了什麼事故，幹一早晨公活就什麼也清楚了。我幹着活，臉上躺着泥汗，眼睛卻不住地瞅着村西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像這樣的邊幹邊瞅，我們幾個已經好幾天了，思想着，就在這幾日裏，錄取通知書就要到來，那是一種既興奮又惶惑忐忐忑忑的心情，不知道命運之神將要把我們拋向何方。就是那天上午，快接近晌午時分，就要收工，西邊大壩頂上就下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穿黑衣服，從老遠就看得真真切切，沒有高稈莊稼阻擋視線。那人緩緩地蹬着車子，漸漸地向我們靠近了，大約還有50步開外，我與堂哥幾個同時認出了那個穿黑衣服瘦高個子，就是教我們《物理》課的.楊老師，當下齊刷刷一起甩掉手裏的傢伙，爬上溝沿迎上前去，向楊老師問好。楊老師邁下車子，笑吟吟望着我們，說了一句什麼話也沒聽清，然後就瞅着我，從車把上的黑提兜裏小心翼翼掏出一樣東西——“入學通知書”，輕輕飄飄的一頁紙，卻像改變我們一生命運的判決書。當時我那心啊，簡直要跳出來了，激動的竟然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聽到楊老師說：“回家準備準備，明天到學校集合，一塊去縣城體檢。”
後來，楊老師是怎麼走的，又說了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只記得我偷偷看了一眼堂哥他們，都默默又下到溝底，堂哥離着我近，他臉色慘白慘白，那種白我沒見過，白裏透着青色，轉瞬間又化爲土灰……我不忍再看。就這樣，那種顏色永遠定格在了我的心中。從此，我走出了生我養我的僻壤小村，堂哥他們，卻永遠地滯留在了那個偏僻小地方……
那是我在鄉下最後一次挖溝。
今天，事隔將近30年了，沒想到又一次抄起鐵杴，下到寬寬深深帶淤泥的溝底，又一次重溫多年前的勞動情景，對我彷彿時光倒流，我還真有點激動和顫慄，一種溫溫馨馨的感覺驀然涌向我的心頭，我不由得想起我的依然在鄉下的堂哥，差不多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我站在自己的責任段上，扒掉了上衣，揮汗如雨。我的右側有兩家相鄰的單位，正在爲你少我多爭吵不休，最後竟然發展成了對罵。不過，終於就有統一分工的負責人前來排解，那個時候已快大晌午頭了。我的那段土方任務已經完畢，驗了工，我提了上衣上岸，經過二哥他們單位的“防區”，他們正在平整從溝底扔上來的泥土，見了我，二哥說：“怎麼，這麼快就完工了？”我臉上依然淌着泥汗，說了句：“早完早歇着”，不冷不熱地，說過了這句話，立時又自責起來，後悔當着那麼一大幫挖溝之人，竟然說出這麼沒覺悟、沒水平的話來！又一想，大男人豈能做事婆婆媽媽的，說了就說了，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這樣想着，走過了一羣羣幹活的人，有人認識，很多人不認識，也打招呼不打招呼的，就來到了我們單位一把手工段。他見了我，毫無差異的樣子，我本以爲他要說點什麼，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
有風從遠處吹來，路邊的垂柳在陽光下愉快地飛揚。我望着遠處的藍天，覺得清爽了不少，熱汗也消退了，只是感到雙腿累得夠嗆，很沉重，很疲憊的樣子，不覺仰躺在路側有螻蟻窩的淺草叢中。先是觀看螞蟻，有兩種，一種通體漆黑的，小個子，來來回的忙活着什麼；一種個頭稍大，褐色的，脊背上長着透明羽翅的是工蟻，步子很大，走走停停的，忙着生機。我覺得無趣，便用雙手反扣了眼睛，就一會兒工夫，兀自睡熟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什麼時候，有號聲在耳邊“嘟嘟”響起，我懵懵怔怔睡醒了，四周一片漆黑，“這是怎麼了？”我叫起來，“我這是在哪兒呢？”我心裏在想。雙腿還是那般的沉重，有點擡不起來的感覺，挖溝的疲乏依然沒有消盡。我定了定神，慢慢完全清醒了過來，原來剛纔的一切完全在一場夢裏！而那夢中一切，又卻還是這樣的真真切切。
暮秋的季節，天短夜長了，窗外一片黑暗，但那清清晰晰的小城駐軍起牀號聲依然不斷傳來，清晨的寂靜之中，還夾雜着不遠處中學校裏學子們“一二一”的跑操聲。我的雙腿還是那麼疲乏軟弱，難以動彈。我想起來了，那是因爲昨日黃昏，我逛書攤逛的太久的緣故。我可要起牀了，已經顧不得雙腿了，因爲又一個新的黎明正冉冉向我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