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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舅叫等懷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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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中等身材,濃眉大眼,厚嘴脣,身板魁梧,走路帶風,聲如洪鐘,成天一副笑哈哈的樣子。

我的大舅叫等懷的散文

大舅屬羊。都說屬羊的男子命運旺騰騰。

大舅是外奶一連生了七個女兒後,千辛萬苦等來的大兒子。全家人對他的到來都充滿喜悅。而外奶對這個大兒子的到來則深懷感恩:是大舅改變了她的命運,讓她終於在家庭裏有了一些地位;使脾氣暴躁的外爺對她也有了少許的溫存。大舅的到來,讓外爺在村子裏可以揚眉吐氣,走路的腳步聲可以槓槓響。

大舅是外奶外爺盼星星盼月亮等來的兒子,於是小名就叫“等懷”。據母親和姨娘們說,大舅七歲前可是享受着無限榮寵。那時候,大舅和太外奶一起偏吃另喝,大舅的零食在案板頂部條几上的陶瓷罐裏裝着,大舅在外面玩餓了,進了廚房,鞋子也不用脫,就爬上案板,站在案板上從陶瓷罐裏取好吃的。

太外奶外奶外爺和衆姐妹把大舅當太陽一樣熱愛着,像月亮一樣捧着,生怕他受到一點委屈。想我的大舅等懷,那時候是多麼地快樂幸福、無憂無慮啊。

大舅童年的快樂幸福,在他七歲那年戛然而止。

在大舅身後,外奶又生了二舅,生了碎女娘,然後又生了小舅。

小舅比我大兩個月。外奶生小舅時是春天。生下小舅時,外奶擡起頭一看,滿臉喜悅,說:又是個兒子。可是,由於外奶生孩子太多亦還是因爲其他方面的原因,導致胎盤粘連子宮,叫了鄉村醫生來卻是束手無策,家人這纔想起把外奶往鎮醫院擡,當時,由於交通不便,耽擱了治療時間,外奶在去往醫院的途中就閉上了痛苦不捨的眼睛。

外奶是歿在村外的,屍體不能進家門,她被倉促挺屍大門口。

外奶去了。家裏的天塌了。大舅沒娘疼了。一個家庭,失去了女主人,就毫無章法和生機;一個被娘嬌慣呵護着的孩子,失去了孃親,他的內心該有多麼恐懼和膽怯。

外奶去世後,外爺二外爺除了做體力活,都不會做飯料理家務照顧孩子,這些活計就全部落在只大大舅幾歲的幾個姨娘身上。家裏失去主心骨,沒有一個有能力的人去全面調度計劃部署家裏家外活計,大家忙的一塌糊塗,顧頭不顧尾,大舅家的日子過得很糟糕。

我六歲上學時,大舅十三歲,他和我在一個學校讀小學。堂姑姑和大舅在一班,他們兩個人一斗嘴,堂姑姑就叫我來罵大舅,她讓我叫外爺的大名,這是鄉村最惡毒的罵人方式。我看着大舅,大舅張着嘴笑呵呵看着我,我又回頭看堂姑姑,堂姑姑用凜冽的眼神震懾我,我知道,假如不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她必定上學時不叫我就偷偷走掉或者在某個犄角旮旯狠狠罵我揍我一頓。大舅不會打我罵我,他是疼愛我的,從他看我的眼神和平時對我的態度我能感覺到。

我低下頭,不敢看大舅,低低叫一聲外爺的大名。堂姑姑和同學們哈哈大笑。堂姑姑還不過癮,還要我叫外爺的外號,我不敢!可是,我已經叫了外爺的名字,再叫一聲外爺的外號又何妨?我閉眼叫一聲外爺的外號,怯怯擡起頭,和大舅驚愕的眼神正相對,我看見大舅臉上露出無奈的、憨憨的笑,這種笑,一下把我認爲“大逆不道”的心理擊中,在同學們“嗷嗷”起鬨的笑聲中,我倉皇出逃。我覺得,我再也沒有臉面見大舅了。

大舅見了我,卻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這愈發讓我深感內疚。在下雨時,他依然帶着我回家;家裏做了好飯時,他也不忘記叫上我。

大舅小學畢業後,就回家務農。事實上,上學的大舅,從來沒有停止過勞作,他是一面上學一面勞作,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沒有母親的孩子所要承擔的一切重任,我樸實正直的大舅,他始終無怨無悔,盡心盡力履行着一個男子漢的責任。

大舅的幾個姐姐陸續出嫁後,大我兩歲的碎女娘接過姐姐們的責任,爲一家老小做飯補衣,餵雞燒炕掃院,幹莊稼活,苦日子就這樣熬煎着。大人們希望大舅長大後娶上一位賢惠能幹的好媳婦,能將日子過下去。

大舅十七歲左右就結婚了。舅母是鎮原南川女子。白皙秀美,一頭烏黑秀髮在腦後辮兩個大粗辮子,辨稍垂到屁股,用兩根紅頭繩繫住,好看極了。舅母有一對黑黝黝擰成一條線的柳眉,一雙毛茸茸黑漆漆的大花眼睛,長長翹翹的睫毛,配在她嬌小秀氣的臉上,咋就那麼喜慶。舅母的鼻樑不挺,鼻頭上翹顯得很俏皮,搭配櫻桃紅嘴,讓人百看不厭。

最主要的是舅母脾氣好,善良,幹活利索,還特別能吃苦。他和大舅結婚以後,裏裏外外一把手,她對碎女娘這個小姑子很寬容,碎女娘看嫂子脾氣好,也就很隨便,有時候就會耍小孩子脾氣,舅母也不計較。她說:碎女也苦,自小沒個媽,我和她計較啥呢!在舅母全心全意的付出中,一家人起早貪黑,出了比別人更多的力氣,下了比別人更大的苦,大舅家的日子漸漸走出困境。

舅母的到來,使失去外奶後,冷落蕭條了十年的家庭活絡起來:以前對家務不上心的外爺,看兒子兒媳把日子過得紅火起來,也盡力幫襯兒子兒媳幹活;一生未娶,一直和外爺一起生活的二外爺照例放他的羊,砍他的柴,回家能吃一口熱飯、晚上能睡熱炕、衣服髒了破了有舅母和小姨漿洗縫補,二外爺就很心滿意足;小大舅三歲的二舅,也爲這個大家貢獻着自己的力量。

等家庭生活趨於正常化後,大舅騰出手學了一門手藝,便一邊勞作一邊搞副業。只要有空,大舅會風雨無阻去鎮子擺攤設點掙一些零用錢添補家用。由於大舅忠誠老實,童叟無欺,大舅的生意一直不錯,加上大舅勤勞肯吃苦,計劃周到,不幾年,大舅舅母就把日子過的紅紅火火起來。

村子裏的人說,這屬羊的男子,命就是好,你看這等懷,自小沒媽,家裏羲皇的,長大了還這麼有出息,可比他老子強多了。

這期間,碎女娘出嫁了,二舅成家了,各自都生兒育女,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外爺二外爺相繼去世。大舅舅母的日子還在一天天好着。這正是:人不怕窮,只要肯吃苦,只要有計劃有毅力有恆心,只要家人心往一起使,總會把苦日子熬成甜日子。

我的大舅等懷,儼然成了村人眼裏勤勞致富的典範。村人相信,照此下去,大舅還會把日子過得更好。

大舅三十二歲那年,家裏日子已經很殷實。三個孩子也都健康可愛,大舅樂於助人,只要有人求助,他總會出手出力出物相助。

故鄉的深秋,大雁南歸,天長水闊,荒草離離。秋田收完了,留在地裏的高粱杆包穀杆也曬乾了,得把它們拉回家,一方面這些莖杆可以鍘碎喂牲口,一方面它們可以當成柴火燒鍋燒炕,鄉親們是不會輕易丟棄這些東西的。

故鄉地處山區,交通不便,以前勞作基本上靠人肩挑背扛,牛拉驢馱,後來,條件好些時,村民出資把村子裏的路面加寬了些,條件好的人家就買上了農用車,這樣,就大大減輕了勞動負擔,節省了勞動時間。

大舅通過努力,買上了農用車,他把節省出的時間,用來出外掙錢。家裏的日子,用老鄉們的話說:等懷這娃能的,把日子過到人前頭了。

每年農忙時,總會有一些家庭困難的人需要幫忙。這些人只要是求了大舅,熱心善良的大舅就會去幫忙。

那一天下午,秋陽溫暖,給大地塗抹上一層金黃的光暈。大舅開着他心愛的農用車,給鄰村的一戶人家從地裏往回拉包穀杆。當大舅把最後一車包穀杆快要拉到那戶人家裏時,捆綁包穀杆的繩子斷了,包穀杆一下傾斜到車體一邊,這是一段傍山路面,下面是一個小崖,路面由山體向涯面傾斜着。當大舅發現情況不妙時,下意識跳起來要逃離農用車,可是,來不及了,一車廂包穀杆連同車一起翻下崖面,跳出去的大舅被車子打倒壓住,車扶手準確無誤地刺入大舅的太陽穴。瞬間,我鮮活勤勞的大舅,我善良忠厚的大舅,被淹沒在汩汩熱血裏,他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就永遠閉上了他那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

大舅因是暴死家外,被擡回家後,不能進家門,就被停放在大門口,卸下一個門板暫時當他零時睡牀。我可憐的大舅等懷,身上的血流乾了,太陽穴上一個黑洞,他睜着驚恐的大眼睛,像是在拷問這個殘酷無情的世界:爲什麼?25年前,我尚年幼,我的孃親流血而去,身卒家外,停放在此,如今,我被命運殘酷扼殺,我躺在孃親躺過的地方,血竭而亡,上蒼啊,究竟爲何,對我們母子如此慘絕人寰?

姨娘們哭喊着,揭開撣在大舅臉上的白苫單,看着自己兄弟太陽穴上的.黑洞,那流血而盡枯黃的臉,一遍遍捶胸頓足哭訴呼喚,可是,我的等懷舅舅,再也不會哈哈笑着叫:“碎姐姐,你來了,快進屋!”

殘陽如血。悲傷成河。

大舅因是幫助別人幹活而亡。家門親戚便要向被幫者討要一個說法,他們顧及舅母一個婦道人家,大舅一去,勞動能力大減,還沒有經濟收入,意思就要那家人給舅母賠償經濟損失。按理,這也不過分。

可是,那家人經濟條件不好,根本拿不出多餘的錢賠償損失,深明大義的舅母就出面說話:等懷人已經不在了,總不能再逼死一家人吧,他們生前關係都那麼好,咱們這樣逼人家,我想等懷也不會高興的,算了吧,以後我們娘們多吃點苦,日子會過下去的。

舅母的這番話引起家門親戚們的憤慨,他們心裏憋了一肚子氣,這些氣,是把失去大舅的傷痛轉化爲對舅母“胳膊肘往外拐”的怨恨。

家門親戚的不相容,幹莊稼活沒有人幫襯,舅母領着三個孩子艱難度日,其中的艱難苦澀,是何等讓人絕望。

現在,舅母唯一的出路就是領着孩子再嫁。一個婦道人家帶着三個孩子,能找到條件多好的人家呢?況且舅母忠厚老實,只知道埋頭幹活,又不善言辯,她心裏的苦,誰能替她分擔!

最後,舅母經過親戚的介紹,嫁給介紹人的親戚。據說,舅母的丈夫身體不好,貌醜,幹不了重活,心眼小,不容舅母前夫家的親人去看望舅母。嫁過去後,忠厚老實的舅母就成了這家人的勞動工具。

我是一直牽掛着舅母的,因爲對大舅的愛和思念,也因爲小時候舅母對我的愛和關懷。

去年,我回老家給爺爺上墳。這是爺爺過完三週年後,我十五年後第一次回去老家。大舅和爺爺在同一年去世,爺爺去世在夏天,大舅傷亡在秋天。爺爺去世時,大舅和舅母都來我家爲爺爺祭奠送別。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大舅,這以後,我也沒有見過舅母。

給爺爺上墳完畢,本想和母親一道給外爺外奶二外爺和大舅去上墳,可是,我還想回去看看我的老屋,尋訪我和親人曾經生活過的痕跡,於是姑姑就陪母親去給外爺外奶二外爺大舅去上墳。想起來,很是對不起外爺外奶二外爺及大舅。

我想去看舅母。可是聯繫不上舅母,又不敢貿然前往,怕給舅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因爲聽說舅母的丈夫不要舅母和前夫家親戚說話,更別說交往了。我們通過多方轉輾聯繫,終於聯繫到舅母,被通知在舅母村子廣場旁的玉米地畔相見。

見舅母時,天已經黑了。她是剛乾完農活就急匆匆偷偷趕過來見我們的。我看不清舅母的面容,只覺得她背駝的厲害,原先健壯的身體變得很單薄,穿戴落魄,看見我們,她哭泣起來,拉着母親姨娘的手叫姐姐,拉着晚輩的手,一個個叫乳名,叫着“等懷”,他就把我們娘兒們扔下走了……

我們相顧哭泣。淺秋的風,一陣陣吹過,像嗚咽人悽惶無助的心,像大舅那不捨的心。

如今,大舅的三個孩子都成人了。兩個表妹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日子過得不錯。小表弟堂堂正正,學業有成,當了光榮的人民教師,成了“國家人”,他的身板,憨厚勁,十足一個等懷舅的翻版,他的模樣,像了舅母。

等懷舅,您的孩子出人頭地,後繼有人了。只是陪您走過苦日子的那一半,如今還在受着苦痛病痛的折磨。不知何日,她能過上舒心的日子。

“幹娃子,今天到舅家去,你舅母今天包的核桃餃子!”“幹娃子,今天到舅家去,下雨了,河裏水深!”“幹娃子,給你栗子,舅家栗子熟透了,快跟舅去吃!”……

“我不去,我要回家看我爺我奶。”“我不去,我不怕水。”“我不去,栗子吃多了會死人。”……

淚眼迷茫中,我好像又看見等懷舅挑着一擔水站在學校門口,眉開眼笑,他身上永遠穿着一件四個兜的藍中山裝,一件膝蓋打着補丁的藍褲子,黑松緊口布鞋,黑粗耿直的頭髮豎立着,濃黑的眉毛下,雙眼皮大花眼睛閃着溫暖喜悅的光芒,挺直的鼻樑下,方方正正厚厚的大嘴呲着,露出滿口整齊的白牙,哈哈笑着,陽光,在他牙上閃耀着聖潔的光輝。

而那個扭扭捏捏的小女孩,被笑呵呵的等懷大舅牽了手,去了舅家。等懷舅身旁晃盪着的兩桶水,像等懷舅的玩具。

我總是把大舅連名字帶舅叫“等懷舅”。母親罵我少教,叫了名字又叫舅,是個啥叫法?等懷舅總會咧着厚嘴說:娃的舅太多了,這樣叫了準確。

我咧着和等懷舅一樣大一樣厚的嘴笑着。翹起辮子,鼻子裏“哼”一聲,朝母親擠個眼睛吐個舌頭做個鬼臉,得意洋洋。

等懷舅,十九年我再也沒有叫過您。可是,在外甥女的心裏,何曾沒有把您叫了千萬遍?

我親親的親人啊!我的等懷舅啊,我還沒有做夠您的外甥女,您怎麼就那樣倉促逃出我的世界?您還那麼年輕啊!我總是想不明白,您都熬過了那麼苦難的日子,在好日子面前,您卻怎麼就輕易退卻了?

難道僅僅是因爲您屬羊的緣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