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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舅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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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悠悠,舉手擡足間,轉眼又過了四年。

看舅舅散文

記得四年前,我見到舅舅時,他老人家身體還很健康,一個小時能走二十里山路。他說起在山中找“芭茅老鼠”的趣味,就像單田芳說評書那樣津津有味。他不僅僅說,還情不自禁地做出維妙維肖的動作,來完美他的演說。只要他開口說話,自然身邊圍滿聽衆,聽他逐一分解山中奇遇,和驚心動魄的剎那。

舅舅今年八十三歲,高一米六五,偏瘦型,不喜歡留長頭髮,眉大眼粗絡腮鬍,讀很多“老書”,會木匠,一生勤勞,從來不把時間浪費在家裏,直到喪失勞動能力。晚年,幾乎天天到山中走動,砍柴、放牛、找“芭茅老鼠”。

“芭茅老鼠”就是“竹鼠”,也叫“竹根豬”,只因爲這種鼠科動物喜歡吃芭茅根莖,我們家鄉人習慣叫“芭茅老鼠”。成年體重兩斤半,味美肉鮮,市場價一路瘋漲。野生竹鼠已經列爲保護動物了,很多人還在繼續偷獵。舅舅他不缺零花錢,到山上找“芭茅老鼠”當作一種精神支柱,終極目的是鍛鍊身體,難怪他老人家,年近八十,穿山越嶺,健步如飛。

我們小的時候,姊妹多,母親身體不好,父親的能力有限,養育我們似乎力不從心。舅舅單身一人,經常外調,餘下的糧食全讓我們吃了,舅舅對我們也有舉足輕重的養育之恩。歲月無情,帶走了我們一個又一個的老輩親人,孃親就剩下舅舅了。俗話說:孃親舅大。我們兄弟姐妹,長大以後各到一方,開枝散葉,緊張忙碌的生活,慢慢地忽略了舅舅對我們的思念。舅舅不需要我們給多大錢才高興,最想要的是我們時常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他要看到我們開心快樂。這種血濃於水的微妙感受,也許,只有上了年紀才能深刻地體會得到!

這兩年裏,舅舅經常打電話給我。他家居住在離我們鄉鎮十一公里遠的大深山裏,手機信號時有時無的,電話撥通只能講一兩句話就斷線,等兩分鐘又才能通話。他在電話裏說:“我現在身體差了,耳朵也聽不清楚,你大聲點,我聽聽你的聲音就可以了。”

遙隔千里的思念之情,根本沒有實質性意義,只能聽聲音,證明大家都安好,給各自的心靈或多或少一點慰藉。我似乎看到他那孱弱的身影,揣着一顆激動,伴隨思念疼痛而無力的心,跟着通話的語音同步顫抖着。我的心突然像一隻無形的手用力揪得好痛,兩眼眶不由自主地滲出酸酸的淚花,心靈深處突然涌現一種莫名的恐懼。舅舅真的老了,陪伴我們的時間不會太久了。不論怎麼忙碌,趁他還健在,應該抽出時間多陪陪他老人家。

端午節就是舅舅生日,前一個月我就向老闆請了假,決定陪舅舅住幾天。六月十五日,也就是農曆五月初二,我坐着回鄉的大巴,顛簸在漫長的故鄉路上,十七日下午四點半,纔到達久別又溫馨的故鄉。初中時的老同學,用摩托車將我送到大深山裏舅舅居住的地方。暮色開始降臨人跡罕至的羣山中,靜得讓人有些害怕。這個地方,原是一個自然村,共有一百零五人,現在只有六棟老木房,大致分三個居住點,相距半里路,每棟房子裏住着兩個空巢老人,串門互訪極度不便,甚至,幾天時間不見外人路過。

舅舅年邁,已經是喪失了勞動能力。大老表年過花甲,要伺候年邁的父親,不敢遠離左右。我到舅舅房子附近,到處注意看了幾眼,大老表還種了很多田,秧苗長勢很好。我從公路邊的小路,走近舅舅家,見房子下面兩口魚塘,塘水渾黃,大魚在塘裏竄出浪花。塘邊的李子樹結果成串,紅的似霞,幾隻松鼠在樹上毫無顧忌地偷吃果子。竹籬笆圍着房檐下的嗮谷塔,成了別緻的小院,大羣的土雞圍着籬笆轉着走來走去,它們在等待主人的晚食。我站在嗮塔中間顧望,很多蜜蜂圍着我飛鳴,一隻黑蝴蝶飛來,停在我的挎包上,不願意離開,我想:這是舅媽迎接來了。房檐下衛星接收“天鍋”,依然遮擋着蜂箱。兩排黃瓜瓜秧碧綠,剛爬滿瓜架,正在開黃色的花,下部已長出拇指大的小黃瓜。頃刻間,從我審美的角度,勾畫出一副新“世外桃源”圖。雖然,不見荷鋤而歸的農夫,也不見騎牛橫笛的牧童,但是,綠樹忖魚塘,羣雞躁小院。瓜結房檐下,花開走廊上。清、靜、美就是仙家聖地。我用《蝶戀花》概括了眼前的美:“屋隱深山清靜好!禾苗青嬌,空谷雞啼叫。小院籬笆圈二老。黃昏無力炊煙倒。曬塔綠苔常不掃。蝶舞蜂飛,房檐瓜依草。滿樹李紅收應早!幾隻松鼠枝間搗。”

黃昏臨近,夕陽早已落到山那邊了,鱗鱗細瓦縫裏飄出淡淡炊煙,乾柴烈火發出“噼啪”聲,熱浪涌向門外走廊。我走到門邊向裏面親切地看了看,大老表正在忙着做飯菜,舅舅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我突然出現,都驚訝不已。這次回來,我事先沒有打電話通知他們,目的就是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

舅舅見我不約而來,看得出他內心格外喜悅,立即坐起來,要我坐在身邊,兩眼閃爍着高興的淚光。舅舅說:“去年秋,我頸部淋巴核病變,到市醫院做了兩次切除手術,體質逐漸下降。現在不敢到山上去,就在房子周圍走動,心情好,在自家魚塘釣魚。實在不想動,就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坐在屋檐下看書。”

我仔細看了看舅舅,體質和神氣確實比四年前衰弱很多,說話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我心裏有負罪和愧疚交織,帶着幾分感嘆說道:“十年前,我認爲自己有十萬元存款,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等我有了這個數,這才真正地感覺出社會發展太快,我自始至終掉在潮流最末端。兒子、房子、車子,需要上百萬。這些我都具備了,突然發現自己也老了。我這一生就是爲了生活而奔跑着,怪只怪自己沒有本事,掙錢就像針挑土一樣。生活決定我只能繼續漂泊,親情只能裝在心裏,這是現實的抉擇,也是現實的殘酷。我敢預言:不會太久,這個地方再美,也將悄無聲息地在版圖上消失了,這就是時代進步地演變。人生不變的理由,就是不斷地隨着時代改變。放下工作,我們無法生存,埋頭工作,我們就疏遠了親情。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現在纔算明白。”

舅舅內心主要傷痛,是風燭殘年不能和親人廝守到最後一刻,親情是他始終不能放下的眷念,人之常情。錢代表不了一切,人卻自始至終依賴錢生存。親情固然重要,卻被忙碌掙錢的過程殘忍淡化。舅舅強忍住心中的絞痛,流露幾分哀傷,說道:“這年月,就是錢太霸道啊!辛辛苦苦的賺點錢,都到城裏買房,農村人也擠進城市,這種趨勢已經無法抗拒了。我此刻的心情,就是希望你們,都不要超出我的視線,哪怕你們天天在我耳邊吵鬧,我聽到你們的聲音就感覺無比欣慰。”

晚飯過後,我和舅舅依然促膝而談,天南地北,城市的變化,山中的野豬,談到了凌晨才休息。

五月初五一大早,大老表一個人忙着做飯,舅舅到魚塘邊釣魚,我在嗮塔中轉來轉去,試探網絡信號,打電話還可以,沒有辦法上網。舅舅釣了一會兒,沒有收穫,回來放下釣竿,提出一把椅子,同我坐在屋檐下聊天。

太陽慢慢地出來,照滿山坳,青山碧樹,閃耀着太陽的光華;叫聲婉轉動聽的畫眉鳥,總是圍着房前屋後歡叫;樹林間知鳥那種讓人心煩的叫聲,此起彼伏;山口那段泛着紅色的簡易公路,稀疏地長着淺淺的綠草,傻傻地躺着,看不到來往行人。太陽很烈,沒有珠海熱得叫人心慌。

舅舅對自己的生日一直看重。以往,每年這天,少說也有幾十男女老少來祝賀,他是最忙最辛苦的一天。我看着舅舅期待的眼神,顯得格外暗淡,也許,他正企盼女兒,外甥驚奇出現,然而,這種意外驚喜毫無確定性。大概十點多鐘,二女兒來了。門前公路上急匆匆地來一個身背大牛仔袋的男人,年紀已六十了,矮而瘦小。舅舅雙眼突然亮了,向我說道:“心良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低沉的力度來自內心,帶着壓抑不住的亢奮,這是一種非常溫暖心符被撥動的跳躍。心良是二女婿,比我大好幾歲,他還得叫我表哥,原因我比他老婆稍大一些。十天前去廣西做建築工,耐不住三十五度高溫暴曬,剛從廣西回來,沒有到自己的家,下車步行十一公里,順便到這裏。他家離這裏不遠,翻一座大山過去就到了。他們來了,無疑給這寂靜又安逸的竹籬木屋,增添了三分活力,比天天聽鳥叫蟬鳴更振奮人心。心良遠遠就看清我了,難免吃驚,放下行李包就和我攀談起來。無非是說在外面漂泊風吹日曬的心酸。心良只有兩個女兒,已經成家,外甥開始讀書了,按理來說,他這個年紀該安度晚年。我問道:“前些年不見你這樣忙碌,現在正是享福的時候,你怎麼還這樣不辭辛苦做建築呢?”

心良十分感觸地說道:“女兒家上有老下有小,負擔很重,我呢,不想給她們添加負擔,趁自己還有三寸氣在,堅持再找點錢,爲自己養老!這輩子忙忙碌碌地,剛把家裏搞得有起色,卻換來滿頭白髮,唉,老了,真的老了!她這一生都呆在山窩窩裏,連縣城都沒有去過。我想在有生之年帶她到外面去看看!”

我在外面漂泊這麼多年,心裏似乎比他們敞亮,說話沒有他們那樣沉重,多少有些自豪愉悅。說道:“你現在能這樣想,證明你從固步自封的傳統思想中,已經開始掙脫了枷鎖。事實證明,“樹挪死,人挪活”,能大膽敢勇走地出大山深處的人,現在大部分人都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了。只有固守故鄉熱土而不知變通的人,依舊在溫飽問題上苦苦掙扎,別說到外面到處看看,只能老死山林。”

舅舅心裏在滴血,憂鬱地說道:“現在年輕人都過是好日子了,就是找不到過去那份純真的感情。你們放心在外面發展吧!我只能祝福你們!千年不變的孝道,不能因爲時代的發展拖着年輕一輩的手腳,更沒有理由將你們捆綁在貧窮飢餓、讓人歧視絕境裏。走出大山,開創更幸福的'未來!”

差不多中午了,大老表十多道菜終於做出來了,聽到一聲“吃飯啦”。我們從外面走廊先後走進屋裏,屋裏被大火烤得像蒸籠,還沒有坐下來,熱汗就不停地往外冒,大家建議搬到外面吃,好在包括壽星只有五個人,一張桌子,擺在走廊上足夠寬敞。大家剛剛坐定,舅舅的電話響了,聽電話裏說:“爹!生日快樂!我還在浙江,不能回來給您敬酒了。”

這是舅舅的小女兒打來的電話。舅舅心裏茫然,放下手機,端起飯碗,說:“都在忙啊。忙點好啊!”

舅舅嘴裏邊吃飯,眼睛邊看外面路上,心裏的期待,我自然明白。也許,人上了年紀都有這種難以掩飾的心情,這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這是老人想念子女的無私真情;這種真情,與桌面上的美酒佳餚沒有絲毫聯繫。幾杯自釀美酒下肚,每個人打着飽嗝退到一邊,又談起未來的計劃。只有大老表埋怨起來,說:“叫你們敞開肚皮吃,你們都害怕吃壞肚子。這些剩菜三天都吃不完。你們都別走,先幫忙吃完了再走!”

大老表這點簡單的心思我清楚,他怕有不請自來的客人,故意多做了菜的分量。心良毫不掩飾地說:“我馬上就回去的,明天還得出去,到深圳做建築工,已經聯繫好了。”

說着,背起行李包,夫妻二人上了後山坡。我表示,還繼續住兩天。舅舅沒有說什麼,回到屋子裏,躺在沙發上睡了。他外表堅強,遮不住內心的脆弱,無聲的抽泣,換不回親人離別時的多次是回眸。

我也進屋陪舅舅說話:“舅舅啊,我們這些後人,都希望您能活到一百二十歲,長生不老更是我們的祝願。而殘酷的現實,只能聚少離多。譬如,我最多隻能陪你兩天時間,感情再深也要離別,這就是現實生活。“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讀了這兩句詩,我都想哭啊!出門在外,忍氣吞聲,不爲出人頭地,就爲生活幸福;不爲高人一等,就爲挺胸做人。

兩天後。

大老表說:“天氣預報說,這兩天將有暴雨。天氣已經乾旱太久了,玉米、黃豆等待一場及時雨。很多稻田也脫水,該來點雨啊。”

早飯後,天氣斷斷續續地下着小雨,這對乾涸的田地沒有什麼幫助。我擔心山雨沒有節制的傾瀉,阻斷我出行的腳步,突然決定先回自己的家。隨便交待一下,背起包兒,離開這“仙居小屋”,小心翼翼地走在泥濘的簡易公路上。儘管腳下很滑,卻沒有停下無謂的思考:這次與舅舅短暫的相聚,舅舅的心疼也無形地牽動我的心疼,這次分別,不知道下次我們……

當我走出半里遠,準備下坡時,轉過身來,回頭深情地回忘舅舅家,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竹籬笆柴扉外面,手扶着籬笆,眼望着我越走越遠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