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從故鄉來的散文

在離開故鄉前，我沒有留心過故鄉的雲。或許，那時的我以爲，故鄉的豐盛飽滿並不需要雲來點綴。

山裏的孩子對山敏感，跟野花麗草親近，也曾用心對待過家養的雞鴨牛羊狗，好耐心地趴在地上一天，就爲了看忙碌的螞蟻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我們跟自然有着天生血脈相連的關係，尤其愛在清幽的夜空用亮亮的眸子追隨閃爍的星星，或是在月亮底下認真演繹童年。

少年人沒有鄉愁吧，鄉愁是給離了家的人，所以我不曾在白天的時候用心看過青山隱隱的上空，那永遠也無法停止下來的雲的模樣。

或許也在某些晴朗的天氣裏隨意的仰望過，就記得是那幾朵潔白潔白的形狀，含羞帶怯，被調皮的風從哪個角落裏推推搡搡地扯了出來，仍猶抱琵琶半遮面，或遲疑不前或低頭猛走。風完成了自己的壯舉，咯咯笑着遠遁了，將雲獨自留在闊大的空中，就像小女孩兒，見了外人便慌了神，它驚慌失措，慢慢羞紅了臉，不停地扭捏着變幻：一會兒成了穿着燕尾服的燕子，想斜飛着躲進茂密的山林；一會兒像拖着長尾巴的裊裊炊煙，想再一次藏進煙囪溫熱的胸膛裏；有時候又像徐徐盛開的花兒，有着美麗的淡淡的斑斕，還像女子腮邊的紅印，鮮豔奪目卻又嬌羞無限。

這樣的雲怎麼好引起我的親睞呢？要知道，山裏少年人的目光有太多可以注視的東西，有看不完的風景，有想不完的心事，有訴說不盡的'故事，這些都跟山有關跟風雨有關跟星月有關，但跟雲無關。

對於懵懂無知的我來說，雲的位置太高了，雲的樣子也太飄渺了，雲的行蹤更是沒法捉摸。少年不識愁滋味，於是，雲只能在我的心裏留下淡淡的剪影，如薄薄的水汽，在我的快樂之下消散無形。雲還來不及成型，還來不及從別人的故鄉來到我的故鄉，我已經長大了。等待雲停留在故鄉的上空時，我卻早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家園。

人在異鄉，心卻在故土之上。我思念故鄉，想起那裏的一切，但我沒有料到，我會常常想起雲。我沒有想到，在離開的幾年裏，能完美承載我的鄉愁跟思念的會是雲，那個完全遊離在故鄉之外卻偏偏來自故鄉的雲。

在夜裏，故鄉成了一個拼命壓抑的概念，成了一種節制的宣泄和永遠不變的傳說，你所有的心思在面對着無言的夜色時就只剩下想象了。把自己的影子就這樣藏進夜色裏，面對着滿空的繁華或是冰涼的月色任思念氾濫，無聲地哭泣一場。

然而，當這樣無遮攔的站在異鄉陌生的街頭時，我反而喜歡，在喧囂的白天擡頭仰望。因爲只有在白天，我才能準確地找到雲的方向，那是有故鄉氣息的地方：有風的呼嘯，有花的芬芳，我甚至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像母親的眼神，溫溫的讓我落淚。

故鄉，真像那轟轟烈烈的蛙鳴，在每一片被鄉愁灼燒的天空下，翻閱無盡山水，從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在我的心裏激越地奏響，鄉樂湯湯，鄉愁熠熠；帶着草帽吸着旱菸的農人在田窪裏擡起手臂，高高揚起鞭子，清清淡淡的菸圈隨着空氣中一道雲的弧線緩緩劃開，落到牛的臀部上，牛甩了下尾巴再一次擡起了腳，它的眼睛裏飲滿了雲的色彩，宛若抹上了一點哀愁。

雲說，那被風吹的沙沙直響的椿樹早已經葉落成殤了，吊腳樓下曬着太陽打瞌睡的婆婆在睡夢中想起了自己的繡花針，於是慌忙帶上老花鏡四處角落裏翻找；那匆匆趕赴宴會的螞蟻氏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因爲被調皮的雨水沖刷出來的一條劃痕成了他們難以逾越的深壑，他們商議了整整一個晚上再加整整一個早上，還是難以決定過還是不過？還有那在光圈裏拼命抖動翅膀的小蜜蜂，凌晨時分，那個讓他一直傾慕的花姑娘終於答應讓他住進她的心房，於是他忍不住攀着雲的翅膀跳起了熱舞；雲還說，村東頭的那顆大桂花樹，一到八月，便準時開花，香氣薰得他直打噴嚏，香氣瀰漫了整個村子，染紅了道旁小草的臉，眨眼變成了嬌羞的花朵。

雲幽幽地問道，是不是忘記了村口小河上的那個團結橋，你曾經不止一次嘲笑過它的拮据和醜陋，就像失了顏色的虹，姿勢笨拙地架在村子的脊樑上。

我怎麼會忘記呢？一些人從這裏奔赴遠方，一些人從這裏迴歸故鄉，所有人的血脈都同它緊緊相連。那是所有人一起回頭望的地方，那是我日夜冥想的地方。

故鄉在雲端之上，雲從故鄉而來。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記憶裏一一復活，城市上空的雲，成了一面透明清澈的鏡子，真實地記載着故鄉的一切：

溫暖的竈膛，明亮的柴火，鍋裏燒着熱油，煙味在煙囪裏興奮地竄跳，下蛋後的小花雞聽什麼入了神，忘了咯咯叫；一條青蛇悄無聲息地在草叢裏遊曳，母親在廚房裏移動着逐漸緩慢的身影，她在洗臘肉，那種要命的香氣惹來了饞嘴的小家鼠，它們躲在壁洞裏吸着鼻子竊竊私語謀劃着；父親站在階沿上梆梆地磕菸灰，他的咳嗽聲傳得很遠很遠，一直傳入我的心裏，一隻麻雀兒怏頭耷腦的離去；愛打呼嚕的黑母豬做了一個特立獨行的夢，極油滑的小貓兒賊眉鼠眼的爬上了窗臺，閉目反芻的老水牛腮幫子不慌不忙的蠕動着，儘管那嗡嗡嚷嚷的牛虻騷擾的它不勝其煩；還有那隻叫黑花的狗，它被主人拴在了一顆歪脖子梨樹下，正在努力緬懷着青年時代的愛情。

雲是一道漂移的風景，它晝夜不停地掠過村莊的上空，出現在每一個異鄉人出現的地方，帶來撲鼻的泥土氣息，那是故土的味道。在每一個異鄉用心看過雲的人都知道，那是故鄉的雲，土頭土腦，憨憨的、不急不緩的、風風火火的，完全一副故鄉的樣子呀！

故鄉的雲，帶來的是母親的牽掛和父親的凝視，行雲流水一孤身，故鄉的雲就像一顆帶霧的種子，更像母親的心。孩兒在哪裏，母親的心就跟到哪裏，它也就飄到哪裏；它飄到哪裏，就把家鄉的氣息帶到哪裏，就把相思帶到哪裏。多少遊子的心因爲故鄉的雲而變得堅強和充滿勇氣？多少悽惶悲苦的人生因爲故鄉的雲而得到一些釋然和安慰？

那些漂流他鄉的人兒，曾經，有沒有這樣一個夏空會美得讓你難忘、讓你心碎：在那一大片純粹的藍色海洋之上，毫無緣由地鑲嵌着朵朵白雲，亦幻亦真、如煙似霧。像柔軟潔白的棉花又像輕靈舞動的薄紗，飄飄忽忽，欲說還休。它想說些什麼，面對着那讓人愛恨不斷的遊子，它變得潔白憂傷。也許傳達一些故土的信息可以讓落寞的遊子得到些許安慰吧，善良的雲應該是這樣想的，所以它在每一個仰望天空的人面前不停地變幻着，在你的無盡猜測中漸漸模擬成故鄉的模樣來。

擡頭仰望吧！最好笑出一朵淚花來，雲無聲，但云在呼喚；雲無淚，但云知道一切。思念故鄉的人云從來不會譴責，雲變成了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東西，它只是輕輕向你飄來，但它的輕靈它的柔軟潔白成了鄉愁最好的註解，最無可捉摸卻又無處不在，如一束美麗的芭茅花，輕輕地飄揚着，在你面前舞起清影，輕輕地拂在你的眼睛裏，癢癢的酸酸的，想提起又想放下，在眉間散去，可轉眼又聚攏在心頭。

仰仰頭吧，將那一腔離愁酸楚像傾倒海水岩漿一般緩緩倒進心田裏去，讓這一切都焚燒成雲朵的模樣，什麼也不用說，擡頭仰望閉目冥想吧！

有云在的地方，就有故鄉的氣息在。你的異鄉何嘗不是別人的故鄉？所有的異鄉都是故鄉，所有的雲都從故鄉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