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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理髮師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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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固集村民當然以務農爲根本主業。千百年來,郭固集人在小農生活模式中自得其樂。同時,商業也在這個小集鎮上逐漸萌芽、生長起來。不但本集鎮五道街的村民們先後開設了飯鋪、饃鋪、茶館、磨坊、煤鋪、製衣坊、木什行等等,外村外地人也紛紛來到郭固集僑居經商,併購置房產地產。

鄉村理髮師散文

郭固集曾經自然生長起來的商業,與所謂現代商業是有本質區別的。現代商業主要是一種摟錢的手段,包括使用欺詐和血腥的方式摟錢。今天的商人們掙錢不是爲了生活,而是爲了追求更加劇烈的刺激,爲了膨脹人性本能中的貪婪私慾。郭固集商業則是鄉親們商品交換的生活方式,郭固集的小商小販因此算不得商人,只是選擇了另外一種小農生活方式的村人們。他們大多隻是把自家產出、鄰人家裏的產出拿到集市上,以公平合理的價格,以低得讓顧客都不好意思還價的價格,賣給街坊鄰居、三鄉五里趕集的鄉親,只不過藉助了貨幣這種方便的形式罷了。有的更是靠力氣從外地販來瓜果梨棗、針頭線腦,加上點腳力錢和工夫錢出售。郭固集人即便經商,也是一種詩意的棲居啊!

郭固集也有各色匠作店鋪,比如理髮鋪、自行車鋪、鐵匠鋪、焊匠鋪、油坊以及各種農具、日常農家用品製作修理店鋪。在郭固集集市上憑手藝吃飯的匠作們,郭固集本村人倒不多,大多是來自鄰近村莊的外來客。其中,理髮匠是知名度最高的名人。郭固集東鄰魏寨村年輕的理髮師魏發軒、西鄰趙官莊年紀較大的四牛是郭固集理髮界的佼佼者。

年輕的魏發軒師傅是一個少見的帥哥,尤其出衆的是,在一羣羣灰頭土臉的鄉下人中間,小魏師傅總是像城裏的幹部一樣,衣服總是板正整潔,麪皮總是乾淨清爽,作爲理髮師,他的頭髮當然也就更加烏黑亮澤了。一年四季,他總是保持着一種髮型,就是城裏幹部那樣的背頭。小魏師傅的手藝也很棒,尤其做活很精細,給一名灰頭土臉的村民理一次髮,好像只收兩毛錢吧,他也會花上半個時辰的工夫。有時候,顧客因爲田裏的農活心急火燎,小魏師傅卻總是慢條斯理,專心致志。他是那樣精細,以至於似乎哪怕一根頭髮不整齊,就足以讓他的心裏很痛苦。

小魏師傅是一位對頭髮有着天然敏感的天才美髮大師啊!

小魏師傅深受郭固集和周邊顧客的好評,不僅因爲他精細的手藝,也因爲他說話的感染力。他說話就像他做活那樣,總是不溫不火,幾乎可以用“男性的溫柔”來形容。這使得他的人緣分外好,在他的理髮生涯中,溫柔的性格讓他掙到腰包裏的鈔票當然也就多一些。不過,小魏師傅不是爲了錢而溫柔的,溫柔是他的天性,理髮是他熱愛的事業。

小魏師傅這位富有理髮天才的理髮師,按理說應該成爲郭固集一代理髮藝術大師的。遺憾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憑手藝吃飯的藝術大師小魏師傅遠遠不如倒騰頭髮的二道販子刁德子來錢多來錢快。所謂生意不如手藝,純屬小農式工匠的自我安慰。於是,著名的小魏師傅告別了戀戀不捨的老顧客,告別了郭固集,到新鄉、開封、安陽、鄭州做起了大營生。如今,他已經是乘着改革開放的春風先富起來的少數人中的更少數,可謂富甲一方。

沒有人去追問小魏師傅的.致富是勤勞所得還是坑蒙拐騙,他應該屬於改革開放初期憑仗膽子和腦子首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在他們的財富上,沾滿了別人的汗水和血淚,也沾滿了他們自家的汗水和血淚。

然而,到了90年代,小魏師傅,哦,老魏財主金盆洗手,淡出了江湖,守着他掘來的第一桶也是唯一一桶黃金,在鄉間安靜地度日。

有年輕的生意晚輩請教他,幹嘛不趁着今天這個更容易暴富的時代掘得更多桶的黃金黑金?老魏財主說,他不行了,他落伍了,他膽子大是大了點,但是,和今天那些大玩家相比,他的臉皮太薄,他的心腸太軟。今天那些出沒在美女羣中、出沒在黑白紅三道的企業家,一個個有殺爹的心啊!也就是說,他魏老財這個技術型人才早已在厚黑血紅時代被淘汰出局了。

如今,老魏財主經常步行二里地,從魏寨村來到郭固集,割上二斤肉,和熟悉的老顧客、老熟人聊聊天,偶爾和有交情的熟人在飯鋪裏吃點喝點。郭固集鄉親對這位員外郎一樣的鄉紳人物充滿了敬意。不過,大夥兒對魏發軒的親切回憶,更多停留在三十多年前的理髮師時代,那一個乾淨、溫柔的男性理髮師形象,已經成爲郭固集一個時代的標誌形象。

另一位著名的理髮師,是和小魏師傅同室操刀的趙官莊的四牛師傅,人稱“瞎四”。這個綽號儘管沒有惡意,但也是不大恭敬的。好在,老人家已作古多年,他在世時,也是一個喜歡說大實話甚至是喜歡說愣怔話的人,因此,不妨說說他這個綽號的由來。四牛師傅兩隻眼睛都不大好使,總是像東北的黑瞎子一樣眯縫着,或者瞎子一樣地瞅人。故此,熟識他的鄉親們,都不大恭敬但也毫無惡意地呼其爲“瞎四”。

和小魏師傅一樣,“瞎四”師傅也已經成爲郭固集地區一個時代的標誌形象。人們對“瞎四”師傅的感覺,或許不如對整潔溫柔的小魏師傅那樣充滿了敬意,但是,同樣充滿了柔情蜜意,充滿了對一個鄉親的溫存回憶。像小魏師傅和瞎四師傅這樣來到郭固集討生活的外來客,早已不被郭固集人當外人了,他們早已被郭固集人從內心接受爲鄉親。而且,因爲他們客觀上的外來身份,因爲他們的職業,他們倒是比一般的村民更引人注目,受到更多的優待——我們郭固集人爲避免被人誤作欺生的地頭蛇,對外來客們總是給予超村民待遇。

瞎四師傅眼睛不好使,卻偏偏喜歡上了理髮這個行當,倒是別出心裁的職業選擇啊!眼睛不好使,理髮時自然就瞅不準鄉下人柴蓬一樣亂糟糟的頭髮,因此,偶爾出現推子夾頭髮、刮破嘴脣和臉皮的事情,便不足爲奇了,鄉里鄉親的,也不會因此和瞎四師傅計較。計較啥嘞?人家瞎四師傅出來憑手藝掙口飯吃,也不容易啊。再說了,咱們莊稼漢本來就風颳雨淋的臉,被麥芒玉蜀黍葉子紮了不知道多少口子的臉,也值不當計較再多出一點兩點的小疤拉。因此,同一理髮室裏年輕精細溫柔的小魏師傅,與年老粗疏愛說大實話的瞎四師傅,倆人掙錢差不了多少。等着理髮的顧客,總是自覺地一個挨着一個來,誰輪到了瞎四師傅,心裏可以敲敲小鼓,嘴上說出來,會被鄉親們笑話爲不懂事的。

我小時候總是被姥爺生拉硬拽地拖到小魏師傅和瞎四師傅那裏理髮,我們稱推頭。姥爺在郭固集地區人緣極好,小魏師傅和瞎四師傅對我們祖孫倆也分外熱情周到。我輪到了瞎四師傅,瞎四師傅總是會主動推讓:“讓軒牛給小兒推吧。”姥爺總是說:“四弟,你推就中,你推就中。”

我既喜歡讓瞎四師傅推頭,也不喜歡。說喜歡,他做活粗疏,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不像小魏師傅,像雕刻繡花一樣,摸着你的小腦袋,左看右看,前理後剪的,小孩子實在受不了他那般的精細和溫柔。不喜歡瞎四師傅呢?他做活粗糙,時不時地推子就夾了頭髮。那是很痛苦的事情,不信的話,你讓旁人揪你幾根頭髮試試。

有一次,瞎四師傅的推子連續夾了我好幾下,疼得我大叫:“你推頭像用手薅草。”

聽到我的話,連一向溫柔寡言的小魏師傅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姥爺和幾位顧客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姥爺一邊數落我:“傻小兒,別胡說。”一邊笑得合不攏嘴。有位顧客笑着對瞎四師傅說:“老四啊,這也算一報還一報吧。那天看戲,你在臺下吆喝人家那個老旦,‘你唱的是啥呀,破喉嚨啞嗓的,像敲破鑼,下去吧!’這會兒,小兒說你推頭像薅草,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吧。哈哈哈哈哈!”

我的這句抱怨一時成爲郭固集推頭界的名言,傳遍了郭固集的大街小巷。之所以如此,是我這個小孩子說出了大夥兒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心裏話,也是大夥兒對瞎四師傅喜歡用大實話打人的發泄。在我們郭固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一個人有點毛病,犯了點錯,是不能過於苛求的;過於苛求別人的人,是會被笑話爲不懂事的,就像那天聽燈戲,瞎四師傅那樣吆喝人家老旦,大家夥兒是不滿意的。我童口無忌的那句話之所以流傳開來,也是大夥兒希望瞎四師傅能夠因此幡然醒悟,從此注意點口德。

不過,這些絲毫不會影響瞎四師傅的生意,鄉親們照樣在他和小魏師傅之間不做選擇地輪着候着,誰輪到瞎四師傅,活該你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