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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嗩吶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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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暑假,我有一個月時間是在故鄉陪伴着年邁的父母度過的。自我上大學後,四十年來,這是我回故鄉住得最久的一次。真是遊子歸故,不勝感慨。故鄉那風、那雲、那山、那人,總是讓我感到熟悉而又親切。一個月間,我耳聞目睹了故鄉發生的許多事情。有振奮人心、充滿樂趣的,也有醜陋落後、令人感懷沉思的。其中,最讓我難以排遣的事情就是對門劉家院子嗩吶大王德五爺的死。二十幾天過去了,我一想起來就感到心情無比沉重。

消逝的嗩吶聲散文

山野在晨曦裏慢慢明亮着,山上的樹木伸了個懶腰後就沉默不語。

那天清早起來,我就聽說德五爺在前一天夜裏連同他那間老木屋滅於烈火中了。人們只在現場找到了他的半截殘軀和他的嗩吶上的紫銅喇叭及機喉。

德五爺其實叫劉德吾。因他在德字輩中排行第五,人們就稱他爲德五爺。我以前聽說他與我的一個堂叔是同年生的,時年應該是七十一歲。

德五爺四歲那年的大年三十,吃了年午飯後,德五爺的父母又在高興地討論起明年的生產計劃。他們興致起來後,就扛着梯子到後山的地窖裏去看自家的紅薯種壞了沒有。他父親先順着梯子下到地窖裏,但馬上就悄無聲息了。十多分鐘後,他母親急忙下去看個究竟,結果夫妻二人都因窒息而死。她母親當時已有八個月身孕,算起來,這就是一家三口命喪黃泉。真是樂極生悲啊!由於是大年三十遭此大禍,爲了避諱,按照風俗密不發喪,待出了正月初五後,才辦理喪事,請和尚敲打了兩天,於初八就出殯了。從一個堂屋同時擡出兩副棺材,這是亙古未有的事,真是悲天慟地。整個村子裏的人都來送葬,人們無不扼腕嘆息,爲之落淚。

這時候,有一個挑着爐子和破鍋的補鍋匠從村口路過,這個悲慘的場面把他感動了,他的心也悲慼戚的。他就停住腳,把擔子從肩上放下來,又從載破鍋的竹筐裏拿出一支嗩吶來,站到路邊的一個土堆上,對着天空吹起來,表達着他對喪家的悲憫和對亡者的哀悼。原來,這個補鍋匠還有一門吹嗩吶的手藝。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補鍋匠因爲特別愛好吹嗩吶而且又吹得好,他就把嗩吶隨身帶着,每當到了一個落宿的地方,吃過夜飯後,都要吹上一陣。這時候,他吹奏的是一曲《招魂曲》。尖銳悲愴的嗩吶聲像利劍一樣刺向天空,在高處婉轉回蕩,也引發着人們心中的悲痛。主喪者就命孝家全體面向補鍋匠跪地致謝。這時候,德五爺臉上流着悲傷和感激交錯的淚水,在他幼小的心靈裏深深地烙進了補鍋匠的形象。

從此,德五爺就成了個孤兒。他的四個叔伯商定,每家管他一個月的飯,輪流打轉。德五爺的童年就是在吃“輪飯”中度過的。

在我家門前的那一條衝裏,有一連串陰森可怕的陰潭。到了德五爺七歲那年,村裏來了個以在江河湖海摸魚捉鱉爲生的“摸魚師”,下到那些陰潭裏去摸魚。德五爺就跟在“摸魚師”後面看熱鬧。他看到“摸魚師”下到那個人們最怕的深不可測的大陰潭裏,踩着水在慢慢觀察,就像是在岸上行走的一樣。當他游到一個石罩底下時,“摸魚師”一眨眼就不見了,只看到水面上“咕嚕、咕嚕”的冒出一串氣泡。過了好久好久,那“摸魚師”突然浮出水面,一隻手抹着臉上的水珠,嘴裏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另一隻手扣着一條大魚的腮幫子高高舉起來。魚兒擺動着尾巴在掙扎,魚鱗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泛着亮光。德五爺看得驚呆了,心想我要是能學成一個“摸魚師”該有多好啊!“摸魚師”上了這個陰潭又下那個陰潭,德五爺開始在岸上一直跟着他轉,後來,他索性也下到水裏跟着“摸魚師”遊。漸行漸遠,慢慢地德五爺就從劉家院子人們的眼中失蹤了。

“摸魚師”行走江湖,以水爲家。德五爺成了“摸魚師”的徒弟後,跟着他把陰潭摸遍了就到了大水江,進了芙蓉河……終年在山區水系中摸魚營生。五年後,德五爺和師傅來到了玉女河上一個叫鳳凰巖的地方摸魚。師傅卻不幸死在鳳凰巖下的河水裏了。

玉女河從遠方大山的懷抱中鑽出來,一路跌跌撞撞,曲曲折折,帶着滔滔不絕的潺流聲日夜不停地趕着路程。不知走了多遠,在一個平坦處匯合了山那邊的一股支流。於是,河水變得威武起來了。它狂嗥怒吼,好似獅子奮起,衝出一條險惡的峽谷後,河水似乎又變得溫順了,沿着鳳凰巖的巖根款款流動着。傾身向前伸出的鳳凰巖把河面遮去了一半,看上去水波不驚,但漩渦迭起,暗藏殺機。德五爺的師傅下到河裏游到一個轉彎處時,突然被漩渦吸下去不上來了。這就印證了民間的歌謠:

爲人莫做摸魚師,

家在何方天不知。

水中生來水中死,

收個徒弟好埋屍。

德五爺在鳳凰巖下守了三天,不見師傅的屍體浮上來。他就沿着玉女河的河岸往下找,終於在下游一個叫桃花渡的地方找到了師傅的屍體。他把師傅掩埋在一個荒坡上,就在這桃花渡停下腳來。他白天下河裏摸魚,夜裏就爲師傅守墳。按照這個行業的規矩,師傅死了,徒弟要爲師傅守到“三七”才能離開。

玉女河在桃花渡寬闊的大地上流淌,像個溫柔嫺靜的姑娘。清澈的河水泛起花紋般的微波。河岸沒有樹,人們不願把美麗的河面遮在樹蔭下,只有青青的草和無名的小花。

秋末的黃昏很快就到了,太陽怕它那熱烘烘的身體熔化了這美麗的景色,沒等山野的水汽消盡就落下了西山。白雲輕輕地從天邊飄了過來,但很快又依戀不捨地飄了回去,最後,竟火焰般地燃燒起來,遮掩了半個天空。深紅色的雲靄映在玉女河上,把河水染成了薔薇色。

桃花渡的村頭有一個石碼頭。每天傍晚,有一個老頭坐在碼頭上吹嗩吶。這時候,河面上又飄揚起高亢蒼涼的嗩吶聲。像一縷綿綿不斷的輕紗在空中飄揚。曲調時而高昂奔放,時而低沉婉轉。徐徐的晚風把一串串音符抖落在河水裏,河水隨着音符的跳躍,泛起陣陣漣漪。也在德五爺的心裏勾起絲絲哀愁、縷縷懷念。

德五爺就游水過去。鳧在碼頭前的河水裏側耳傾聽。他仰頭向上看去,只見吹嗩吶的老頭已是老態龍鍾。他佝僂着背。花白粗硬的頭髮在風中抖動,醬色的臉上佈滿皺紋。他的眼睛凹陷下去了,渾沌的眼睛迷惘地望着前方,乾瘦卻靈活的手指按着嗩吶的音孔,嘴巴緊貼在嗩吶的機喉上,乾癟的腮幫鼓鼓的脹着氣,整個身影如同碼頭上的一座石雕。這時,在德五爺的腦海裏慢慢浮現出幾年前那個爲他父母吹奏嗩吶送葬的補鍋匠的形象。他感到十分驚詫,心裏自言自語地說:“是他?難道真的是他?世上的事情真會有這麼巧麼?”

老人在一曲接着一曲地吹奏着。月亮漸漸升上來了,月輝落在水裏跟水一起流動着。這時,德五爺突然發現有各種夜鳥“噗落落”地飛過來,在老人的頭頂上低低的盤旋着。鳥兒伴着嗩吶聲婉轉歌喉,相互呼應,聲音像串鈴般好聽。又過了一會兒,水面上響起一種“撥刺刺”的聲音。德五爺憑着職業的敏感,立即判斷出那是魚兒躍出水面時尾巴撥水的聲音。他立即把眼光轉向河面,只見有好多大小不一的魚兒向這邊歡快地游來,好像要在這裏開舞會似的,接二連三地發出“撥刺刺”的響聲。魚兒躍出水面時閃現出的灰白的光帶,好像是許多金屬條在飄動,景象十分奇特。德五爺心裏納悶:難道這些夜鳥和魚兒也喜歡聽嗩吶嗎?帶着這個疑問,德五爺一連觀察了四五夜,但見景象夜夜如此。原來,這嗩吶聲不僅悅耳悲愴、打動人心,而且還能吸引鳥雀魚鱉啊!於是,他對吹嗩吶的老人油然而生敬意,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吹嗩吶的老人就是那個補鍋匠。同時,他對吹奏嗩吶這種技藝也產生了濃厚興趣。

終於在一個夜晚,德五爺就走上岸,去到老人面前試探着問:“老人家,請問您以前是不是補鍋的?”

老人停下手來,把嗩吶從嘴裏移開,疑惑不解地望了望德五爺,說:“是啊。你是誰?”

德五爺繼續問:“您在幾年前的那個正月,可曾看到一同擡着兩副棺材出殯的事?”

老人認真地說:“看到啊!我還爲死者吹了一曲《招魂曲》呢!”

德五爺興奮地說:“真是您老人家啊!我就是那死者的兒子啊!”說完,就快步走上去緊緊拉住老人的手,動情地說:“感謝您老人家!”

老人就讓德五爺坐在他身邊的石頭上。然後親切的問:“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呢?”

德五爺就詳細地把他這幾年的經歷告訴了老人。然後他又請求吹嗩吶的老人爲“摸魚師”吹一首《招魂曲》。老人二話沒說,端起嗩吶就吹起來。

後來,德五爺就每天夜裏來陪老人吹嗩吶。並且總要把白天摸到的魚送一點給老人吃。聽着老人吹奏各種好聽的曲牌,德五爺想學吹嗩吶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了。終於有一天,德五爺誠懇地向老人提出了拜師學徒的心願,老人也就滿口答應了他,決定收他爲徒。

這樣,德五爺就留在桃花渡不再走了。他一邊仍以摸魚爲生,一邊向老人學藝。德五爺是個靈性人,近水知魚性,學藝識五音。不用幾年,他就學會了吹奏嗩吶的全部技能和三百六十個經典曲牌。後來,老人去世了,德五爺就帶着老人傳給他的那支嗩吶回到了故鄉——劉家院子。這時候,德五爺已年滿二十歲,時代已前進到了文革初期。

德五爺住在他父母留下來的老木屋裏,過着單身寡男的生活。他像他的嗩吶師傅一樣,每天傍晚都坐到屋前那口大水塘邊的白楊樹下,對着廣袤無垠的山野吹奏嗩吶。嗩吶聲時而明快舒暢,時而纏綿悲愴。人們聽來,彷彿看到波濤在衝擊峽谷,縴夫在河道上艱難拉縴,農人在月光下暢飲醇酒,思郎心切的女人在燈下獨坐。嗩吶聲迴盪在天空上,旋律悠閒自在又如幻如夢,柔情似水又如怨如訴。德五爺的歸來,給村裏人帶來了歡樂。德五爺的嗩吶一響,忙完活路的鄰里們就各拉一條小板凳,三三兩兩地圍攏來,一邊聽嗩吶曲,一邊聊些閒話找開心。人們都誇德五爺的嗩吶比城裏戲班子的人還要吹得好。方圓十幾裏的人家有了紅白喜事,都來請德五爺去吹嗩吶撐個排場。德五爺總是有求必到,把個場面鬧得或喜慶熱鬧,或悲愴肅穆。德五爺給人辦事,只要管飽肚子就行,從不收取別人的報酬。事情辦完了,他向主人道一串吉利的話就往家走。

德五爺長得高大結實,力氣過人。村裏人起屋擡石,都來請德五爺幫忙,德五爺總是爽快答應,力無半點不惠人。有一年天大旱,生產大隊決定用抽水機將大陰潭裏的水抽上來灌溉農田。這就需要有人下到深潭裏將進水管一截一截的安裝好。這個事情既危險又辛苦。德五爺是“摸魚師”,就主動承擔了任務。他一連在水下幹了二十個小時,沒見他叫半聲苦。

鄉鄰們見德五爺人品好,又有技藝在身,就有很多人主動爲他說媒,幫他成家。但是,說來説去,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總是湊合不成,到死也沒有成家。人們説德五爺命裏欠着桃花運,天生的光棍漢。德五爺也不在乎。他每天傍晚照樣對着山野吹他的嗩吶。彷彿他的歡樂、他的人生都在那嗩吶聲裏,只有高山流水、藍天白雲、樹木花草、飛鳥游魚才懂得他的嗩吶曲。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每年的冬天,公社都要組織羣衆興修水利。工地上紅旗招展,歌聲震天。爲了營造你追我趕的氣氛,公社的頭頭們還別出心裁的組織生產隊與生產隊之間的擂臺賽。有一天,劉家院子和桐山鋪兩個生產隊抽到籤進行擂臺賽。劉家院子就讓德五爺吹嗩吶助陣。誰知桐山鋪也有一個會吹嗩吶的`,他們也想出奇制勝,用嗩吶來助陣。這下就上演好戲了。劉家院子的生產隊長對德五爺說:“德五爺,你得爲我們隊上爭光啊!吹贏了,我給你多記一天工分。”

德五爺把腰帶往腰間一紮,選了個高地站穩了,就和桐山鋪的嗩吶手比試起來。對方吹一曲《迎賓客》,德五爺馬上吹一曲《屠龍夜》;對方吹一曲《長樂行》,德五爺吹一曲《滿堂紅》;對方吹一曲《黃鶯鳴柳》,德五爺吹一曲《雲雀鬧山》……在嗩吶的激越聲中,兩隊的突擊隊員喊起口號,穿梭般地來回奔跑,向水庫堤壩上運送土方。德五爺他們兩個人一連吹了三個小時沒歇氣,最後,德五爺硬是把桐山鋪那支嗩吶吹啞了。待對方再也吹不出曲牌了,德五爺還連吹了《破秦關》、《五虎鬧京》等曲牌。結果,對方甘拜下風,走過來握住德五爺的手連稱數聲“師兄”。從此,德五爺名聲鵲起,成了人們公認的“嗩吶王”。方圓幾十裏的人家辦紅白喜事,都是以是否請了德五爺吹嗩吶爲標準來評判規格的高低。

德五爺漸漸地老了。他想把吹奏嗩吶的藝術傳給村裏的年輕人。但是,村裏的年輕人都覺得那嗩吶吹不出人民幣,嗩吶也不是大雅樂器,學成了也不體面,一個個都不願學習而外出打工去了。近幾年的好多傍晚,德五爺吹幾個曲牌後,就不想再吹了,手撫着那支老得發亮的嗩吶默默無語。

我是從小聽着德五爺的嗩吶聲長大的。他去世的前一天傍晚,我還聽到他在吹奏《花燭夜》。那尖銳清脆的嗩吶聲送到了我耳裏,勾起了我對他的一些往事的回憶。

誰也不曾想到,第二天清早人們就聽到了他的死訊。

村裏的人大清早起來看見德五爺與他的老木屋一同化爲了灰燼,就向鄉政府和公安局報了案。一兩個小時後,鄉政府的幹部和公安局的人都來了,他們察堪了現場後判定德五爺是先被兇手用鈍器打擊腦袋致死,後又用汽油澆在屍體上點燃焚屍滅跡,企圖達到掩蓋罪行的目的。

聽了公安人員的結論,劉家院子就有些人突然醒悟似地説:“肯定是那回事啊!”然後就暗示公安人員,他們有情況要反映。

鄉政府的幹部就出面組織勞力先把德五爺草草掩埋了。人們到城裏買了一口下等棺材,用白布將德五爺的半截殘軀裹起來塞進棺材裏,又把那燒得變了形的嗩吶機喉和喇叭放進棺材就蓋棺出殯了。沒有鑼鼓,沒有嗩吶,沒有鞭炮,也沒有送葬的隊伍。這樣的情形與德五爺給別人吹奏嗩吶送葬的場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顯得極冷淡,極寒磣,極淒涼。人們都感慨唏噓,無限的惋惜攪得每個人心裏陣陣作痛。

這時候,劉家院子裏有個中年人突然走到棺木前面,用悠長的聲調唱起來:

奧呵呵哎你走吧

陽間萬事莫牽掛

晴天打雷鴨上架

高山起風吹黃沙

夜裏走路舉火把

不讓野藤纏自家

……

第二天,有人來説,劉家院子有兩個留守在家的青年婦女被公安局傳去問話了。

第三天,有人來説,那兩個婦女的外出打工的男人在東莞市被公安局拘捕了。

這些消息陸續傳來時,我的心一陣比一陣沉重。

天氣越來越悶熱了。太陽像一個大火球在炙烤着大地,好像要把人間的汚泥濁水蒸乾燒焦。就是在夜裏,人們也感覺不到一絲涼意。嗩吶聲從原野消逝了。夜幕籠罩着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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