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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猶聞嗩吶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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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已經很少能聽到純粹的嗩吶聲了。在遠離了故土之後,即使還能見到嗩吶,也已經是氣息奄奄的,失去了應有的風骨。記憶裏,真正純粹的嗩吶聲,必須是高亢的,必須是農村厚重的歷史和濃郁的泥土氣息從細小的銅製碗口裏噴薄而出,配以小鼓、銅鑼、鉢子,遒勁的聲音必須震徹整個村莊,百狗齊吠,宿鳥驚飛,那樣的夜晚註定是不能酣睡的。

夢中猶聞嗩吶聲散文

幼年時,我隨祖父生活在沙溪,就曾聽過這種聲音。在那片被譽爲“全國嗩吶藝術之鄉”的土地上,嗩吶是侗苗民族最受歡迎的樂器,在婚禮、喪葬、立屋上樑、開張典禮等場合扮演着舉足輕重的作用。老一輩的人,更是沒有不愛嗩吶的,那種抑揚頓挫的曲調,藏着大半輩子的滄桑,成了他們平庸的生涯裏最高雅的'藝術。

沙溪的嗩吶製作考究,杆子要用梨木,哨子是深秋後蘆葦,銅製的喇叭也得最好的鐵匠淬鍊而成,再經過鑽孔、打箍、打磨、調音等十幾道工序,這樣吹出來的聲音才能古樸、粗獷。印象中,祖父就有這麼一杆嗩吶,他經常在農耕之後,捲起滿是泥巴的褲腿,坐在大門口的藤椅上,對着陳舊的工尺譜心滿意足地吹上一會。夕陽下,藤椅“吱吱呀呀”地搖晃,嗩吶的聲音也跟着一顫一顫,正在餵豬的奶奶仔細聽了一會,依稀分辨出《小桃紅》的曲調,紅着臉呵斥到:“你個老也不死的,一回家就知道磨洋工,天天折騰這玩意,也沒見你搗鼓出什麼名堂。”

要說吹嗩吶吹出名堂的,還得算林嗩吶的嗩吶班。聽祖父說,以前沙溪鄉的嗩吶屬林家和楊家名氣最大,兩家明面上還算客氣,暗地裏卻相互較着勁。八幾年,鄉里有個偷雞摸狗的“爛崽”,沒臉面在鄉里呆了,就在夜裏扒上火車溜到南方去討生活,誰也沒想到,沒幾年竟然就發跡了。人有了錢,就想圖個好名聲,他先是給鄉里捐了好一筆錢用來鋪橋修路,再特地請來林楊兩家嗩吶班搭對棚慶賀。兩家人一個月沒接任何場子,關起門來研究曲目,商討戰術,鐵了心要在這次對棚中壓對方一頭。

那次對棚,老人們到現在還津津樂道。鑼鼓喧天,鞭炮轟鳴,嗩吶洪亮高昂的聲音穿透而出。楊家的海笛尖銳響亮,高亢沖霄,林家的長嗩吶低沉厚重,氣勢恢宏。兩股聲音交織到一起,如同千軍萬馬齊奔而來,令人酣暢淋漓。這場對棚一直進行了一天一夜,兩家不間斷地吹了一百餘個曲牌,直到第二天早上,體力不支的楊老爺子才宣佈認輸。林嗩吶一戰成名,林家班也名聲大噪,每次出場都坐在正席上,等主事的把香菸茶水伺候好了,纔開始滴滴答答地吹奏。

膾炙人口的嗩吶對棚,到小嗩吶這輩已經不多見了。小嗩吶是林嗩吶的兒子,從小就被林嗩吶寄予厚望。小時候,我們常能看到小嗩吶捏一根蘆葦杆對着河水吹氣,腮幫子憋得一股一股的,我們就笑他:“小嗩吶,小嗩吶,吹起嗩吶像蛤蟆。”小嗩吶把蘆葦一扔,說什麼也不願意練了。結果吃了他爹一頓打後,又老老實實地把蘆葦撿了起來。小嗩吶十來歲的時候就跟着走場子了,每次吹錯一個音,就挨他爹一腳,他眼淚汪汪地邊哭邊吹,常常惹得人發笑。

嗩吶,決不僅是供人消遣的響器。祖父去世的時候,我還是不諳世事的孩童,還不懂的死亡和悲傷。我茫然失措地看着大人們反覆地進出,看着正屋那盆旺盛的炭火,“噼啪”作響的火光映紅了奶奶乾枯的面龐,看着祖父靜靜地躺在木板上,他的臉藏在白布下,我看不懂他的安靜和沉默。薄暮時分,嗩吶驟然響起。葬禮上的嗩吶愈發顯得悲涼、嗚咽、委婉。悽愴的曲調似乎述說着祖父的前塵往事,那些來不及敘述的叮嚀、牽掛和不捨,怎能不讓至親潸然淚下。我突然明白,這就是永遠的分離了。就像那條哺育故土的巫水,每天都在流逝,卻永遠無法挽回,就像凋零的白花,就算再長出來,也不是原來那朵了。我們終會失去最重要的人,那些扮演着渡客的嗩吶匠,賦予了生命最後的樂章。他們用那幽怨的曲調,送走了祖父,有一天他們也會送走自己,送走我。生與死,在古老的土地上延綿不絕,生生不息。

現在,已經很難聽到純粹的嗩吶聲了,即使在故鄉,也只能在紅白事上看到它們的影子,曲高和寡,“現在嗩吶一響,人們都以爲死了人。”小嗩吶嘆息到,他像其他的年輕人一樣,在城裏找了個活,只有過年纔回來一次。小嗩吶的兒子成了他僅剩的徒弟,“大女兒學習不錯,不能耽誤了她,這小子不是塊讀書的料,乾脆讓他學學嗩吶,林家班也不至於停了響。”他說。說話間,小嗩吶的兒子就站在院子裏,捏一竿蘆葦對着水缸吹氣,腮棒子一鼓一鼓地,我忽然想起幼年時的童謠,禁不住笑了。

當各種新鮮的事物紛沓而來,嗩吶彷彿變得可有可無。如今,吹嗩吶的人還在,懂它的人卻少了。故鄉的夢裏,我又一次看見祖父心滿意足地躺着藤椅上搖晃,奶奶帶着老花鏡在一旁剝着包穀,而一種純粹的,從靈魂深處噴薄而出嗩吶聲,悠揚鋒利,正以不容抗拒的霸氣在故鄉上空中迴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