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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堡子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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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沒有寫成一篇關於母親的文章。這並不是因爲我的疏懶,而是因爲一個堡子,一個我從中長大可是至今仍然難以進入的堡子。

永遠的堡子的散文

1.

30年前的一天,祖母撒手人寰。她老人家辛苦一生給父親留下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一個具有職稱意義的大堡子;一樣是一句具有憲法意義的遺囑。臨終時她將父親和母親叫到炕頭說:“好生待你兄嫂。”就嚥了氣。祖母之所以要以此爲囑,除過伯父較之父親有點老實外,更重要的是伯母不生育。

一個堡子難坐兩家人。按照常理,分家是難免的。然而事實卻大大走向人們的意料之外。到了我能記事時,“堡子裏”已經成爲一個傳奇式的家庭話題,一個稀罕的倫理現象,從而具有了傳頌的意義。以致母親偶爾去一趟街上,人們都要爭相觀看。爲此每當人們提到“堡子裏”時,我的臉上就像將軍的後代聽到人們談論將軍的赫赫戰功似的大放光芒。

可是隨着我的年齡增長,這種光芒卻漸漸變成一種揪心而又難以言說的滋味。

2.

在“堡子”的故事中,母親是一個關鍵性人物。

母親不知書卻達理。她待伯母一直如古式的兒媳待婆婆。她自己爲自己編排了一套行爲規範。事實上也就編排了她的一生。

伯母每天早起時都有一聲習慣性的乾咳。而母親在這聲乾咳前已經幹完了掏竈灰、掃院、挑水、墊牛圈等一應事務。大概是伯母感到這樣有點不妥,一再將乾咳的時間提前,但是總也趕不到母親的前邊去。就說:以後竈灰放下我來掏,院讓我來掃……母親就說:我是大腳麼。母親顯然將此作爲一種禮儀貫徹着。

幾十年如一日。即便在大病之中也要掙扎着起來幹完這些再回屋躺下。幾次都暈倒在院裏。每次做飯前,母親總要去問伯母:嫂子,這頓做啥?伯母常常就生氣:你想做啥就做嘛,問啥着呢。但下頓母親還是要問:嫂子,這頓做啥?以致請示成了習慣。從後來母親給媳婦帶孩子做飯時鬧出的笑話我們可以知道她老人家將這種習慣強化到何種程度。一天,妻子正在上課,母親推開門問:將土豆切成絲還是塊?惹得學生大譁。做好飯,如果伯父和伯母不在,她就不讓其他人動筷子。中午,眼看上學時間已過,我們急得直哭。母親卻壓死陣腳不從鍋裏往出舀飯。因爲伯父和伯母還沒有回來。我們就抹着淚空着肚子去上學。一個夏天,伯母因爲一件事耍了脾氣不吃飯,一鍋飯就餿在鍋裏。我們出外買些衣物回來,她總要說:給你娘給你娘我能行。所以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候,伯父伯母還有兩件新衣服,而她和父親則一直穿着我們的退役貨。偶爾有些好吃的,她也是先給伯父伯母送去,而伯父伯母也大多是嘗一下就給了我們,但是這個程序卻歷來一絲不苟。

伯母是一雙小腳,隔一段時間就要像給傷員換藥似的拆洗一次裹腳。每當拆裹腳時,我們總是捂了鼻子躲開,因爲那種氣味實在太逼人。但是伯母后半生的這個工作卻全由母親承擔了下來。而且做得讓人看起來是那麼富有詩意。剝呀剝,剝了再洗,洗了再剪,鼻子也不皺一下。時間一常,人們覺得她是在把玩一件古琴什麼的愛物似的。也正因爲伯母是小腳,所以家裏家外的重活母親都包在身上。我真擔心,這樣整天超負荷高速旋轉的母親,說不定在什麼時候突然就熄火,或者爆炸。

3.

人畢竟是人。這麼長的歲月裏,說她們之間純粹沒有磨擦是不真實的。但是要想找出她們之間的一點具體糾葛還真不容易。顯然,她們即使有過磨擦也是對下輩嚴密封鎖的。對外更就不用說了。有一次她們的口舌相對公開化。可憐母親在絲毫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被父親一頓鐵尺差點打斷了腳踝骨。沒想到母親卻對此守口如瓶,隔壁就是她的孃家,她也沒有去訴一下冤屈,只是躺在炕上“害了半年病”。

親戚鄰人來看,也不知道事情真相。

現在想來,如果分開過,無疑對大家都有好處,特別對母親是一個巨大的解放。

但他們幾十年一直將分家作爲一個大忌小心翼翼地迴避着。就連曾經有過的幾次堂皇的分家機會他們也都堅決放棄了。一次是鄉上養老院建成,條件十分優越,讓許多非五保老人眼饞。但當隊長動員伯父和伯母時,平時老實巴交的伯父措辭卻極盡敏銳:是人家兩口子待我們不好呢,還是兒女們對我們不孝順,要到那個地方去?

噎得隊長說不出話。一次是我工作後,讓伯父伯母隨我住進城裏,但他們卻執意不去。

由於“堡子”的緣故,我們成了隊裏成分最高的人家。爲此受到當時高成分人家通常的待遇。口糧也就常常接不上。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伯母背上揹簍出門討要,被母親奪下。事情壞就壞在她奪下揹簍時說的一句話:要也輪不到你要。惹得伯母生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氣。她當即哭着進了屋子,關上房門。母親意識到是自己說岔話了,就忙敲伯母的門:嫂子,你別往心上去,我的意思是說我是大腳。兩天後,感冒發着高燒又被狗咬得遍體鱗傷的母親回來,沒有坐下喝上一口熱水,卻被父親兜頭就是一頓拳腳。同樣,她仍然十分平靜地接受了父親的毒打,沒有絲毫反抗。而且等父親停下拳腳就奔向伯母屋裏給伯母再次下話。這件事將我們都搞懵了,後來才知是伯母從母親的話中聽出了生分。爲什麼不能輪到我去要,不就因爲娃娃不是我的嗎?母親就暈過去了。保健員說狗咬傷最忌生氣,況且她正重感冒。伯母就伏在母親的身上哭了起來。誰料就在第二天做午飯時,母親竟又顫巍巍地站在伯母的門口:嫂子,這頓做啥?

就是在這樣困難的時候,父母也忌諱接受針對伯父伯母的任何照顧性項目。大哥好不容易爲伯父申請來一筆五保津貼,卻惹得父親發了一通火:你們有本領了自己掙錢孝敬老人……

後來,嫂子進門,這給母親帶來了從未有過的困惑。到底該以如何姿態出現?是當婆婆呢還是繼續當她的.弟媳?最終,她選擇了後者。這讓不知內情的人一直搞不清她們婆媳妯娌之間的關係,幾次陌生人到家裏都鬧出了笑話。更重要的是母親的選擇給“堡子裏”的運轉造成難釋的尷尬。所以在我結婚後,族裏叫了莊家召開“堡子會議”讓父親指定伯父的繼嗣人分開過。但父母卻堅決不肯。這多少讓一些人懷疑父母在繼嗣問題上的態度。

4.

1994年,伯母的人生列車開到最後一站。在她嚥氣的前三天,母親着手爲她洗最後一次腳。這個工作完全可以由兒媳和女兒來完成,但是她執意不讓。伯母嚥氣有過一個長達半天的滯留徘徊。這一階段母親正在廚房裏忙乎。突然,她像記起什麼似地一邊在護巾上擦手,一邊站在伯母頭頂,拉着伯母的手叫了一聲嫂子。不想很久不能動彈的伯母竟動了動手指,向母親做了揮別。然後嚥了氣。也許她要向母親表達的太多太多了,以致平時任何一個場合任何一種方式都難以容納,最後她選擇了永別這一時刻。這真是一種極致的言簡意賅。

接着一個門扇將父母的道德水準送達別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也翻開了他們對待兄嫂暨祖母遺言實質性的一頁。讓人們心裏一直懸着的一個驚歎落到實處。

老人去世後,出門告是農村繼嗣關係確立上的核心一環。誰是誰永久的兒子就在那一頁貼在立在大門外門板上的白紙上。我的身下曾有一個弟弟,據說是指給伯父母的。

但老天卻像存心要創造一個人倫道德的險峯讓父母攀越似的。兒女中有繼嗣權的男性就剩下我們弟兄兩個。伯父伯母去世後必須要有一個續“香火”的人。可以說,這在農村是一個高於活着本身的重大習俗。多少人英明一世卻因爲在這個問題上留下敗筆而被人千古唾罵。陰陽先生在寫門告時問寫哥還是我。可是我們兩個感情上都無法接受因此被截然分開。寫哥,那麼我就不是伯父母的兒子,寫我,那麼哥就不是伯父母的兒子。總之,這是一種排斥關係。而排斥是一種生分。我們被溫情的太陽永遠不落的“堡子”孵化的心靈拒絕這種生分的寒風陡然刮過。

說起來大概人們有點難以相信,我在十幾歲了還不知道到底誰是我的親生父母。通常我是將伯父伯母叫“爹”“娘”,將父母叫“大”“媽”的。並且覺得“爹”“娘”要比“大”“媽”親得多。因爲他們總是和優待有關,和救護有關。往往是他們將我們從父母的鞭笞中搭救出來。所以,我們弟兄差不多是在伯父母懷裏睡大的。及至到了三弟,伯母的母性簡直達到極致,沒有滿月更多時間就在伯母懷裏……

事情進入僵局。這時母親提議,將我們二人都寫上。陰陽先生說自古以來沒有這麼做的。母親說等我死了你也將他們兩個都寫上不就行了。陰陽說,那不行。你沒有看過《包公斷子》一戲嗎?到陰間你們兩個爭兒子怎麼辦?不料一向迷信的母親卻說,活着時都沒有爭,死了還爭個啥,就這麼辦吧。於是就有了這個曠古奇聞,一個一生沒有生養的女人卻擁有兩個具有“法定”意義的親兒子。我們姊妹就有了兩對超血緣意義上的親生父母。陰陽先生含淚寫上了我們弟兄的名字。辦理喪事的親鄰莫不唏噓垂淚感慨萬千。

辦理完喪事,母親讓我在家裏多住些日子,給伯父做個伴兒。伯母活着的時候,晚上睡覺時母親即嚴格地將兒孫等分到她和伯母之間。現在,伯父的衣食住一應由她料理。母親是想做完自己最後的一件活。每逢伯母的祭日,即使自己住院也絕口不通知我們的母親總要捎話帶信地將我們叫回。並叮囑買上伯母生前喜歡吃的東西做祭物。一回去,她就嚷着讓我們早點將伯父的棺木準備好,有可能的話將伯父帶到城裏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