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散文

童年六歲的事，誰能夠記清楚呢，我只是望着窗外青色的葉子和纖細的陽光，略略的疏疏忽忽的想些罷了。

寫在前面

女孩小池哭起來跟電視裏的動漫娃娃一樣，圓圓地睜着眼，任憑淚從眼角流出，形成兩條小瀑布。

女孩小池最喜歡看的連續劇是西遊記，她把孫悟空稱爲毛猴子，她辨得出毛猴子的聲音，一聽見，就跑來，用大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一眨不眨。

女孩小池喜歡騎在我的肩膀上，我們同歲，她比我矮一個頭，輕三十斤。六歲時，我們還穿着開襠褲，她使我的脖頸暖暖的。其他小孩羨慕得流口水，我告訴小池，她說：瞎說話，我怎麼沒見呢。

小時候血氣方剛，愛打架，從來不是別人的對手。有次被大孩子欺負，原因是我贏光了他的 麪包 （用紙疊成的玩意兒，四角、方正），他不認帳，要奪回。我死抱着嗚嗚地哭。小池聽見，扶着石牆跌跌撞撞地走來。她對大孩子說，你不如我。大孩子輕蔑地笑了。小池說，我們比望太陽，誰先眨眼就輸。那天的太陽像一團火在燃燒，可小池的眼睛蒙着水的殼，黑的深邃，像成長的夢，讓我聯想起露水和海洋。大孩子慘輸，搖搖晃晃溜走了。

一九九五年的初夏和兩個孩童有關。驟雨暫停，天上大朵大多的黑雲匆匆向東流去，陽光若隱若現。石板路映着雲影，我們奔跑在瓦檐下，驚飛沉睡的麻雀，積水的窪濺起水珠，打在凹凸不平石灰牆面，綻放出多角的藍花。我們抱着電杆，嗡嗡的電流聲覆蓋了一切音響，在一間廢棄坍塌的土屋裏，一口血紅色的木棺安靜地躺着，我們小心走近，聽到老鼠的撕咬聲顫抖着跑走。離開村莊，我與小池奔跑在小麥泛青的田野上，爬上綠草如茵、繁花燦漫的山間。蜻蜓蝴蝶，蜂舞鳥唱，我們歡笑，像風一樣。黃昏時候，見一位盲人在馬路邊駐足，小池牽起竹杆，我牽着小池的手，三人一條直線，緩緩前行，踩着漆白的斑馬線條，越過斜陽的光，低矮的槐樹沙沙作響。這是無憂無慮的童年，什麼事情都五彩斑斕。晚上回家我用蠟筆趕畫了一幅畫：稀疏的星，半圓的月。送給小池，她湊近油燈，盯着不放。

有此，我聽見小池在抽噎，跑過去看見她姑姑用樹枝打她手心。小池的姑姑是個心腸極好的人，我喚她小阿姨。小阿姨漂亮溫和，只是眼睛充滿滄桑，臉上有遠大與年齡的衰老，常笑。打着打着，阿姨也哭了，我找來母親安慰。原來阿姨手把手教小池寫數字，幾十遍，小池就是寫不會4。我讓小池騎上肩膀，讓她把我的脖頸暖的`癢癢的。出來遇到華志。我與華志認識，但不常玩，成爲要好朋友是四年後的事情。華志看着小池，說，她 ，我點點頭。華志帶我們到一棵老樹下，老樹的根露在土外，盤錯如龍，像樓閣，鏤空的花雕，古老的藤椅。我們在樹根間鑽來鑽去，直至正午。分開時小池兩手使勁抱住華志的頭，踮起腳尖親了一下。華志臉紅了，我在一旁偷笑。剛見小池時，我也享受了如此待遇。

女孩小池在同年秋離開村莊，匆匆忙忙，腳踏落葉，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年春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領着一個小女孩來到這裏，正好我家鄰居搬走，房空無用，她們就住下了。我不清楚小池得任何情況，包括從哪裏來，只聽得些片言碎語：她四歲時父母俱喪，哭了一夜，後來雙目失明，她姑姑拉着她來回奔走，兩人相依爲命。就這些。現在想起，這些片言碎語似有不通之處。十六歲時華志在工地上吊死去，我很有些悲痛。有時候走至他家門外，敲門久不見迴音，倏然想起，華志已經不在了，就搖搖頭悻悻而去。老人總記着死亡，少年常忘記它。姑娘小池郵來一封信，信封內是四個小本，每本三十頁，每頁一個字，歪歪扭扭。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的。信封上的郵戳印着陝西。我並沒有回她。

生活裏，東西你可以選擇要不要，情感亦同。華志、小池是不會從我童年得記憶中消失的。我覺得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