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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翠花奶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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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翠花奶的散文

她僅比我大十幾歲,因在村子裏輩份高,我自小就喚她翠花奶。記得有一些男人開我玩笑說:“是喜歡她哪個奶呢?”我們是一個生產隊的街坊。她長得大高個兒,說話快人快語,最初我對她沒多少特別的印象,知道她丈夫老實巴交,只是有一個嘴巴厲害的婆婆。頭兒年,她一連生了三個閨女,老婆婆不拿正眼看她。有一次上學路過她家門口見她蹲在外邊,氣呼呼地啃涼饃饃,邊吃邊自言自語:“想氣死老孃,沒門兒!見了我,忽然笑起來。“好小子,來,咱一塊兒吃饃,來呀。”還有一天,母親在地裏摘棉花,我去找母親。見有十幾個婦女在一起幹活,翠花奶就在母親身邊,只聽她得意地說:“俺又懷上了,這回準是個小子。”“你不是戴着環兒嘛。”“嗨,讓我用手給摳下來啦。”翠花奶的這句話,成爲我早先對她最深的記憶。

我忙於學業,從兒歲到二十JL歲,對村子裏的事情不太在意。大學畢業後,我被分眄己在省城工作。這期間也隱隱約約們淡論翠花奶,說她當了女能人,受到了縣長的表揚。我對此不以爲然。生產隊解散那年,想買輛車子,單位憑票供成,遲遲未能如願。探親時,母親提出託翠花奶。父親一聽就擺手。“信她哩。東騙西騙的。”我也想,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有啥能耐。母親堅持說:“你們不信我信。前兩天我還見人家推回來一輛‘飛鴿’呢。”半信半疑的我拐了兩個衚衕,走進翠花奶的家,一進門同見她正站在院子裏跟一個人說話。她燙着短髮,穿着中山裝,一副女幹部的打扮,她的站姿也很有派頭.一手叉腰,一隻胳膊有力的配合着語氣比劃來比劃去。看我進,臉上笑開了花,兩手一擊掌。“嘿,大學生回來啦!”她趁上兩步,對旁邊的那位男子說:“來的正是時候,這是縣城時的王主任,晌午就由你陪着他喝酒。”那王主任臉上剛擠出兩道笑紋。翠花奶便又冒出了一串兒:“我說小國子(我的乳名),你分配到了稅務局上班兒,真不賴,不愧是俺米花的孫子。啊,王主任,以後咱們做等意,還靠着他們年輕人哩,是不是,說完,她招呼着王主任,我們一道進了屋。屋裏邊,掛在牆上的幾張大相片引人注日。翠花奶仍然後包發言:“小國子,你說你在省城工作於嘛,回到咱縣罩來吧,你奶一句話,看看相片上這位。”她指指上邊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這是咱縣的劉縣長,前陣子我們一塊兒去省城裏開會一煌,關係可鐵啦。”聽她連珠炮般的一陣講話,可真讓我感到雲山霧海,這就是當年一連生了三個閨女,敢用手摳節育環兒的翠花兒。

改革開放沒幾天,卻幾乎給她帶來脫胎換骨的變化,若不是淡吐中還帶着幾分土坷垃味,誰會相信這是一個地道的農婦。她語氣中表現出一種領袖魅力,由不住讓人產生信任感和某種崇敬。待我把託她買自行車的話一說,只見她用力把我的肩膀一拍,“就這點子事兒唄,奶奶一句話就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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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我從旁人瞭解到,翠花奶在縣裏當經理的事一點不假,但只屬於聘用的業務經理,主要是跑外水,憑着她的膽識,弄回來一批物資,受到劉縣長的青睞。

一個月後,母親寫信來,說託翠花奶買自行車的事辦成了,要我回家騎去。當我回到村子裏時,甭提多高興了。一輛嶄新的“永久”就停放在院子中間,這種喜悅之情難以形容。我瞅着那鋥亮的車子,摸了一遍義一遍,不相信是真的那樣,問:“真是翠花奶買的?”母親道:“那還有假,比商店裏便宜十塊哩,人家這會兒是五金公司的經理。”懷着幾分感謝幾分欽佩的心情,我再次邁進她家的門坎兒。

正碰上她家擺酒席,她緊着用那胖胖的手拽住我,“嗨,小子,來來來,瞧奶奶今兒給劉廠長露一手,我唱一段,他喝一杯。”她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坐在主席的是位戴眼鏡的瘦長臉,他已略帶醉意,擺晃着手說:“好!巾幗不讓鬚眉,那咱繼續較最,先每人幹了這三杯,再、再出花樣。”“就是這兒口小水水子唄,難不倒翠花我。打鑼的,敲鼓的,倒茶的,拍掌的,聽好嘍。”她用舌頭添添嘴脣,唱道:“軍港的夜啊,靜悄悄,是誰把我輕輕的搖,劉廠長喲,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半夜裏把人找……”“哎哎哎,停停停,”劉廠長連連叫停,“嫂子嫂子,咱換個玩法,猜拳!”翠花奶指着他的鼻子尖兒說:“你可別弄個大蛤蟆上門墩——耍賴。”接下來二人就划拳,這下翠花奶輸了,幾大杯灑接連下肚。

兩人鬥了二十分鐘,翠花奶額頭上冒了汗珠,聲音成了大舌頭,我一看她醉了,就想勸她,沒想到她對我笑笑說:“小子,你奶我嘛陣式沒見過,今劉廠長肯賞臉,你奶奶我不能輸,輸了丟人。去,你去那頭屋裏給我拿褲子去。”眼看她如此“英勇奮戰”。我血氣涌上,要赤膊上陣,這時只聽到地上輕微地滴水聲,低頭一看,翠花奶她尿褲子了,我正要聲張,翠花奶一下子給了我個胳膊肘,把我推了上去:“劉廠長,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省稅務局的趙處長,俺侄子上班的事,你必須給辦……”我居然成了“趙處長”,受翠花奶的'影響,狐假虎威的和劉廠長喝起灑來……至於對她幫買自行車的謝意,一句也沒說,看樣子翠花奶也沒把這事放在了心上,自然就不需要什麼回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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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了翠花奶那拼命三郎的勁頭,我知道她爲什麼能做成事情了,真有點肅然起敬,可又不理解,寧可傷身體,也不傷感情,也算是一種做人的模式吧。我的新自行車一在街上露面,吸引了不少鄉親,對於翠花奶,大夥兒少不了一頓議論。有人說:“那娘們兒,簡直是一個阿慶嫂。”也有人嘆氣:“嗨,見面熟,屬年糕哩。”“我聽說,昨兒還有人來她家耍帳來唑,別見天天大魚大肉的,還不知在外邊怎麼樣哩。”衆人之中,有人叫二來子的,把手一揮,“我給你們講一件事,前幾天我在公社,見她花高價買了輛自行車,也是‘永久’的,你說她那麼大本事,還用買高價的。我聽說她也有作蠟的時候,還有時貼錢給人買車子唑。”這種事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左瞅右瞅我那新“永久”,總覺着不太踏實,我想不一定真是這樣,翠花奶犯不着這樣呀。

回到家中,母親也囑咐我:“你翠花奶是一個重臉面的人,你千萬別去問她。”兩天後,我踏上了回省城的公共汽車。鄰座的一個乘客,見着我帶了輛新車子,主動與我攀談起來,“新買的?”“在村裏託人買的。”“是史家村的嗎?”“你怎知道?”“你們村有名人嘛。”“名人?你認識誰呀。”“翠花兒,大經理。”一提起翠花奶,我來了興趣,緊着問:“她這人怎麼樣,通過事嗎?”那人把嘴一撇,“怎麼樣?不怎麼樣。俺孩子姨家跟她沾點拐彎兒親戚,纔開始託她給買縫紉機。頭一回,還真行,機子很快買來了,比外邊也便宜十兒塊,一家子別提多高興了,也就是那臺機子買回家剛兒天,翠花帶着‘祕書’來了,來告訴一個正在保密的好消息,單位裏要進一批便宜東西搞集資,百分之二十的紅利。俺孩子姨家當然樂意,緊着拿出一千多塊遞給她,還在家喝了一壺灑哩。後來可好,肉包子投狗,一去不回頭。”春聽那人說着話,又覺有些眼熱,一回想起來,他不是我從翠花奶家見過一回面的王主任嗎,忙跟他搭茬。王主任苦笑一下:“我哪兒是什麼‘主任’,我那回是跟她要錢去了,臨時被她封了個官兒。”這一點我真信,我也不是當過一回“趙處長”嗎,唉,這個翠花奶……翠花奶的形象就這麼着破碎了。過了不長時間,由於市場變化,再加上她辦事不再靈驗,回村當起了農民。不過她仍然稱自己跑買賣,家裏也經常來一些“廠長、經理”式的人物,三天兩頭喝酒,的確不同於一般農民。

有一次探親,跟她在街上走了個碰,見她的燙髮已改成背頭髮,梳得油亮。“小國子,你奶奶現在是民間律師,沒辦法,誰讓你奶奶路子廣呢,如今打官司就是打關係嘛,社會風氣不正,都知道這順口溜: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你奶奶我就抓住他那根‘翹尾巴’,爲民請命,整天瞎忙乎唄,上次去省城,見你們局長來着,講你幹得不借,就是靦腆了點,好好幹,有難處了,找你奶奶。”翠花奶一番話,快把我忽悠暈乎了,我不敢說她是在吹牛,瞧她的語氣、神態,都極其自然、得體,由不得你懷疑。正當我打算順水推舟奉承她JL句時,不注意一輛公務車停在了跟前,猛地從車上跑下兩個穿制服的人,二話不說,迅速把翠花奶扭住,一拖就上了車……我看到在那被抓的一瞬,翠花奶的臉色變了,眼睛裏充滿了恐慌和絕望。她的狼狽相我無法言表,卻深刻地印在腦海中。此後幾年我沒見到過翠花奶。聽說她抓走不久,就又放了出來,但她一直沒在家裏長住,連同她老伴一塊消聲匿跡了。

我在省城安了家,很少回村子裏去。這樣,她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結,說她是騙子吧,有時對人挺講義氣,說她是好人吧,的確也算不上。前不久,在市裏跟着同事收稅,在路邊上一個露天燒餅攤兒,猛聽到一陣大聲地吆喝:“正宗天津火燒包兒,吃了飽三飽……”好耳熟呀,多麼像一個人的聲音,我仔細一看,嗨,果然是她——翠花奶。她圍着圍腰,站在面板前,一認出我來,眼都直了。我和她對視着,看翠花奶的臉上長出了幾道魚紋,多少有些蓬鬆的頭髮中已有幾根銀絲,那淡淡的眼神裏,透露出一分滄桑。儀一兩秒種的工夫,翠花奶的臉上綻出一片笑意:“嘿,是他孃的小國子!”於是我們閒聊開了。翠花奶說她開這個小飯攤。就是餬口,混飯吃。我一點也看不出她當年“經理”的派頭。臨分手,她忽然問我:“你娘她身體好嗎?”我說很好,問她爲什麼不回村去看她。她鼻子一抽,眼睛裏進出兩滴淚珠,“唉,老騾老馬還思舊家裏,早想回哩,可你奶奶我是嘛人。咋也得混出個人樣來再回到咱鄉親們中問。”真情流露出來了,還原了一個真實的翠花奶。“哎,小子,別走,嚐嚐奶奶的燒餅。”她說着,手中那擀麪杖轉起來,極有節奏,帶着一利,韻律。那雙手的動作,看上去更像某種藝術活動。這一手,她在村裏時可沒有,比她喝灑的動作實在優美多了。翠花奶見我發呆,笑了:“你奶奶我蠻好的,天天在大街上看熱鬧,免費參觀,多好哇。”我也笑了。

翠花奶還是老家的翠花奶,她的“天津”燒餅,一定會散發着濃濃的鄉土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