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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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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是中國著名的現當代散文家、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國內第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整理的關於梁實秋散文作品,希望大家喜歡!

梁實秋散文作品

  1、舊

“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舊習慣,古書,陳釀;而且我相信,陶樂賽,你一定也承認我一向是很喜歡一位老妻。”這是高爾斯密的名劇《委曲求全》中那位守舊的老頭兒哈德卡索先生說的話。他的夫人陶樂賽聽了這句話,心裏有一點高興,這風流的老頭子還是喜歡她,但是也不是沒有一點慍意,因爲這一句話的後半段說透了她的老。

這句話的前半段沒有毛病,他個人有此癖好,幹別人什麼事?而且事實上有很多人頗具同感,也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舊的好,除了朋友、時代、習慣、書、酒之外,有數不盡的事物都是越老越古越舊越陳越好。所以有人把這半句名言用花體正楷字母抄了下來,裝在玻璃框裏,掛在牆上,那意思好像是在向喜歡除舊佈新的人挑戰。

俗語說,“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其實,衣着之類還是舊的舒適。新裝上身之後,東也不敢坐,西也不敢靠,戰戰兢兢。我看見過有人全神貫注在他的新西裝褲管上的那一條直線,坐下之後第一樁事便是用手在膝蓋處提動幾下,生恐膝部把他的筆直的褲管撐得變成了口袋。人生至此,還有什麼趣味可說!看見過愛因斯坦的小照麼?他總是披着那一件敞着領口胸懷的鬆鬆大大的破夾克,上面少不了菸灰燒出的小洞,更不會沒有一片片的汗斑油漬,但是他在這件破舊衣裳遮蓋之下優哉遊哉的神遊於太虛之表。

《世說新語》記載着:“桓車騎不好着新衣,浴後婦故進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云,‘衣不經新,何由得故?’桓公大笑着之。”桓衝真是好說話,他應該說,“有舊衣可着,何用新爲?”也許他是爲了保持閫內安寧,所以才一笑置之。“殺頭而便冠”的事情,我還沒有見過;但是“削足而適履”的行爲,則頗多類似的例證。一般人穿的鞋,其製作設計很少有顧到一隻腳是有五個趾頭的,穿這樣的鞋雖然無需“削”足,但是我敢說五個腳趾絕對缺乏生存空間。有人硬是覺得,新鞋不好穿,敝屣不可棄。

“新屋落成”金聖嘆列爲“不亦快哉”之一,快哉儘管快哉,隨後那“樹小牆新”的一段暴發氣象卻是令人難堪。“欲存老蓋千年意,爲覓霜根數寸栽”,但是需要等待多久!一棟建築要等到相當破舊,纔能有“樹林陰翳,鳥聲上下”之趣,纔能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之樂。西洋的庭園,不時的要剪草,要修樹,要打扮得新鮮耀眼,我們的園藝的標準顯然的有些不同,即使是帝王之家的園囿也要在亭閣樓臺畫棟雕樑之外安排一個“濠濮間”、“諧趣園”,表示一點點陳舊古老的蕭瑟之氣。至於講學的上庠,要是牆上沒有多年蔓生的常春藤,基腳上沒有遠年積留的苔蘚,那還能算是第一流麼?

舊的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爲它有內容,能喚起人的回憶。例如陽曆儘管是我們正式採用的歷法,在民間則陰曆仍不能廢,每年要過兩個新年,而且只有在舊年才肯“新桃換舊符”。明知地處亞熱帶,仍然未能免俗要煙熏火燎的製造常常帶有屍味的臘肉。端午的龍舟糉子是不可少的,有幾個人想到那“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大夫?還不是舊俗相因虛應故事?中秋賞月,重九登高,永遠一年一度的引起人們的不可磨滅的興味。甚至臘八的那一鍋粥,都有人難以忘懷。至於供個人賞玩的東西,當然是越舊越有意義。一把宜興砂壺,上面有陳曼生制銘鐫句,縱然破舊,氣味自然高雅。

“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更是足以使人超然遠舉,與古人遊。我有古錢一枚,“臨安府行用,準參百文省”,把玩之餘不能不聯想到南渡諸公之觀賞西湖歌舞。我有胡桃一對,祖父常常放在手裏揉動,噶咯噶咯的作響,後來又在我父親手裏揉動,也噶咯噶咯的響了幾十年,圓滑紅潤,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澤,現在輪到我手裏噶咯噶咯的響了,好幾次險些兒被我的兒孫輩敲碎取出桃仁來吃!每一個破落戶都可以拿了幾件舊東西來,這是不足爲奇的事。國家亦然。多少衰敗的古國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驚羨,欣賞,感慨,唏噓!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復不少。對於舊日的典章文物我們儘管喜歡讚歎,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美好的記憶境界裏,我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現實的地面上來。在博物館裏我們面對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書畫瓷器,可是溜酸雙腿走出門外便立刻要面對擠死人的公共汽車,醜惡的市招,和各種飲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舊的東西大抵可愛,惟舊病不可復發。諸如夜郎自大的脾氣,奴隸制度的殘餘,懶惰自私的惡習,蠅營狗苟的醜態,畸形病態的審美觀念,以及罄竹難書的諸般病症,皆以早去爲宜,舊病纔去,可能新病又來,然而總比舊痾新恙一時併發要好一些,最可怕的是,倡言守舊,其實只是迷戀骸骨;唯新是騖,其實只是摭拾皮毛,那便是新舊之間兩俱失之了。夢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注:“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兩忘,“嗒然若喪其耦”才行。偶然接連若干天都是一夜無夢,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長久的不作夢,誰也辦不到。有時候想夢見一個人,或是想夢作一件事,或是想夢到一個地方,拼命的想,熱烈的想,刻骨鏤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夢來。有時候沒有想過的,根本不曾起過念頭,而且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竄入夢中,突如其來,揮之不去,好驚、好怕、好窘、好羞,至於我們所企求的夢,或是值得一作的夢,那是很難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夢,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斷,矍然而覺。大致講來,好夢難成,而噩夢連連。

我小時候常作的一種夢是下大雪。北國冬寒,雪虐風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靈中,對於雪沒有太大的震撼,頂多在院裏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經常夢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夢一次。對於我,雪不是“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承吉句),我沒有那種狂想。也沒有白居易“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那樣的雅興。更沒有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那分幽獨的感受。

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聲似無聲的、沒頭沒腦的從天空篩將下來。如果這一場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勻稱的遮覆起來,大地成爲白茫茫的一片,像韓昌黎所謂“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或是相傳某公所謂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一覺醒來便覺得心曠神怡,整天高興。若是一場風雪有氣無力,只下了薄薄一層,地面上的枯枝敗葉依然暴露,房頂上的瓦櫳也遮蓋不住,我登時就會覺得哽結,醒後頭痛欲裂,終朝寡歡。這樣的夢我一直作到十四五歲才告停止。

緊接着常作的是另一種夢,夢到飛。不是像一朵孤雲似的飛,也不是像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飛》一文中所說“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我沒有這樣規模的豪想。我夢飛,是腳踏實地的兩腿一彎,向上一縱,就離了地面,起先是一尺來高,漸漸上升一丈開外,兩腳輕輕擺動,就毫不費力的越過了影壁,從一個小院竄到另一個小院,左旋右轉,夷猶如意。

這樣的夢,我經常作,像潘彼得“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說飛就飛,來去自如。醒來之後,就覺得渾身通泰。若是在夢裏兩腿一踹,竟飛不起來,身像鉛一般的重,那麼醒來就非常沮喪,一天不痛快。這樣的夢作到十八九歲就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經長大,而我像是雪萊《西風歌》所說的“落在人生的荊棘上了!”

成年以後,我過的是夢想顛倒的生活,白天夢作不少,夜夢卻沒有什麼可說的。江淹少時夢人授以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

王夢大筆如椽,果然成大手筆。李白少時筆頭生花,自是天才贍逸,這都是奇蹟。說來慚愧,我有過一枝小小的可以旋轉筆芯的四色鉛筆,我也有過一幅朋友畫贈的“夢筆生花圖”,但是都無補於我的文思。我的親人、我的朋友送給我的各式各樣的大小精粗的筆,不計其數,就是沒有夢見過五色筆,也沒有夢見過筆頭生花。至於黃帝之夢遊華胥、孔子之夢見周公、莊子之夢爲蝴蝶、陶侃之夢見天門,不消說,對我更是無緣了。我常有噩夢,不是出門迷失,找不着歸途,到處“鬼打牆”,就是內急找不到方便之處,即使找得了地方也難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惡人打鬥而四肢無力,結果大概都是大叫一聲而覺。像黃粱夢,南柯一夢……那樣的豐富經驗,縱然是夢不也是很快意麼?

夢本是幻覺,迷離惝恍,與過去的意識或者有關,與未來的現實應是無涉,但是自古以來就把夢當兆頭。晉皇甫謐《帝王世紀》說:皇帝作了兩個大夢,一個是“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一個是“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羣”,於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佔夢,依前夢“得風后於海隅,登以爲相”,依後夢“得力牧於大澤,進以爲將。”據說黃帝還著了《占夢經》十一卷。

假定黃帝軒轅氏是於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麼工具著書,其書如何得傳,這且不必追問周禮春官證實當時有官專司占夢之事,“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佔六夢之吉凶,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後世沒有占夢的官,可是夢爲吉凶之兆,這種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夢棺材,以爲是升官發財之兆;夢糞便,以爲是黃金萬兩之徵。何況自古就有傳說,夢熊爲男子之祥,夢蘭爲婦人有身,甚至夢見自己的肚皮上生出一棵大松樹,謂爲將見人君,真是癡人說夢。

  2、談友誼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 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係,其中包括瞭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 如果以友誼作基礎,則其他的各種關係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的建立起來。 當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係, 夫婦雖有選擇餘地但一經結合便以不再仳離爲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 兄弟都是朋友關係,不過形式性質稍有不同罷了。嚴格的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朋友的條件的人, 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 反過來亦然。

我們的古聖先賢對於交友一端是甚爲注重的。 《論語》裏面關於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 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 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問題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徵象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d, David與Jona than,怕也只是傳說中的美談罷。就是把友誼的'標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果銀錢經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個?你出門在外之際對於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於心,能維持長久於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係以爲維繫,恐怕很難在若干年後不變成爲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與現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里士多德的一句話最乾脆:“我的朋友們呀!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些話近於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裏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着燈籠去找,卻是象沙裏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的洗煉。一但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爲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戶對,縱不必象九品中正那麼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於“自輕肥”之餘還能對着往日的舊遊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麼? 漢光武帝容許嚴子陵毅然決然的歸隱富春山,則尤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漂亮, 看看他後來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指品學而言,二來只是說不要結交比自己壞的,並沒有說一定要我們去高攀。友誼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交比自己好的,那便永遠交不起來。

好象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論,這句話是對的,因爲男女之間如有深厚的友誼,那麼友誼容易變質,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難以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禰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是也以同性爲限。並且以我所知,忘年之交形成固有賴於興趣之相近與互相器賞,但年長的一方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面多少需要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爲他的情感無所寄託,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到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便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因爲淡所以才能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也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親暱。不過“狎而敬之”敬也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暱。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Twain說:“神聖的友誼之情,其性質是如此的甜蜜、穩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如果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乎言之,朋友本有通財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忘的事是借出的錢。 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勸乃是朋友中間應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己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餘力規勸別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願意讓人批評他的逆鱗?規勸不可當着第三者的面行之,以免傷他的顏面,不可在他情緒不寧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說:“忠告則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爲勸善規過是友誼之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只有神仙與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羣星的美麗,他並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到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