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古樟樹散文

古樟樹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62W 次

散文是一種抒發作者真情實感、寫作方式靈活的記敘類文學體裁。以下是小編精心整理的古樟樹散文,歡迎大家借鑑與參考,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古樟樹散文

我們劉氏家族墓關一支自德宙公起,便世世代代棲居在銅盆衝這塊土地上,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山環水繞的銅盆衝中央南首,有一座小山突出在“人”字形屋場中的那個尖頂上,我們從小就把這隻突出的小山稱作“禁苑”。“苑”是南方人對自己屋基地後山的一種稱呼。南人開基建屋後,一般都在苑中栽竹種樹,“苑”是封閉的,不光不讓外人踐踏,就是主人自己也很少進園,所以裏面一般都長有茂密的樹木和竹子,人們將這種園地稱爲“禁苑”,又寫作“禁園”,準確的寫法不是這樣,“苑”應是“林”字下寫“山”字,讀音爲“亂”,可惜,如今的鍵盤已敲不出這個字了。

在我少兒時節,我們銅盆衝的禁園裏雜生着竹子、棕櫚和鬆杉之類的林木,這些和別的屋場的後園並無區別,真正值得人們記憶和稱道的,值得人們去想的、戀的、喜的、悲的卻是禁園裏的那株古老而碩大的樟樹,銅盆沖人祖祖輩輩稱它爲禁園樹,我的父輩、我的祖輩一直就是這麼叫下來的。

禁園的前方是一口大池塘,銅盆沖人就直接稱它爲大塘,池塘有十來畝面積,分老塘和新塘,老塘始建於哪朝哪代就不得而知了,新塘是在1950年代擴建的,在老塘堤的東頭,另外長着兩株古樟,這兩株古樟樹幹一般高,冠狀如球,與禁園樹遙遙相對,形成銅盆衝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獅子搶繡球。後來這兩株古樟被人們伐倒了,塘堤也往南移了三十多米,新塘的塘堤西端剛好與禁園相連接。

禁園樹到底有多大歲數,誰都說不出,我小時候拿這個問題去問我們的父輩,他們說,他們小時候也曾這樣問過自己的父輩,他們的父輩也曾經這樣問過他們的上一輩。由此上溯,以至問到銅盆衝老祖德宙公,他也只能這樣說:他帶着子孫來銅盆衝建居立業起,這裏便有一株古樟,一塊禁園。三百多年以來,銅盆沖人一代一代地繁衍,又一代一代地向兒孫輩傳說,這就是禁園樹,這就是古樟。我們的《劉氏族譜》還在三百多年前的地圖上就標明瞭這株古木的位置。現代生物學認爲,樹的年輪可以判斷它的壽命,但是我們的禁園樹沒有年輪,因爲主幹的中央全部空心了,空得成了一個大樹洞,我們可以在這裏捉迷藏,玩樸克。這裏也是蛇鼠相互盤踞的領地,就是連接主幹的那些主枝、主根也全部空心了,無論你橫截乾枝的`哪一部分,你都發現,禁園樹難辨輪圈,不知年壽幾何了,是五百歲還是八百歲,抑或千年以上?

在禁園樹下,我度過了幼年、少年。我十八歲那年,這株千年古樟,這株蔭庇銅盆衝子孫幾百年的千年古樟被銅盆衝的一代不肖子孫徹底地毀了,它被銅盆沖人榨乾了每一滴汁液,默默無聞地走完了自己千年征程。如今鋸樟毀古的醜劇過去了快二十年,我只能向禁園獻上自己心底的祭奠。

禁園樹就象把巨大的遮陽傘,能遮蓋周遭幾十畝土地,它的三面都是房屋,光樹冠下的房子就住有三、四十口人,這些人只要不步出家門,他們連自己的房子也曬不到太陽的,屋頂的瓦槽中塞滿了每到春天換葉季節飄落下來的樟樹葉,真是“大風起號樹葉飄”。可是瓦槽中的樹葉總是會留一部分下來,他們留戀瓦槽,在瓦槽中盤桓多日,直到春雨淅瀝,瓦槽動流時,這些葉兒才象扁舟一樣,順流而下。

禁園樹換葉的季節是一個漂亮的季節。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鶯飛,禁園樹新葉嫩綠,樟香四溢,老葉便一批一批告別母親古樟,隨着柔和的風兒飄向大地,撲向母親的懷抱。

樟葉飄落,池塘面上滿是小舟,樟葉如眉月,在柔軟的水波上飄呀飄,飄呀飄,霎時,滿池塘的樟葉小舟又似乎在往前涌動,似乎又都在原地涌動,看得你眼花繚亂,水珠淺到小舟上,一點點的,漸漸的積多了,小舟承載不起,便往下沉落,一陣風吹來,池塘裏又滿是樟葉小舟,我們坐在柳樹下垂釣,用蝦蔸撈魚蝦,可撈上來的盡是樟葉小舟,我們並不氣惱。春日的陽光是多麼暖和,鄉村的田園是多麼閒靜,我們爲什麼要惱怒呢?

種穀下泥了,冒出了嫩綠的葉子,柔軟的東風吹來拂去,和煦的陽光直曬得它突突地往上長,轉眼間便是翠綠的一片,好大一的片呀,足有二十畝。可是,這時正是樟樹換葉的季節,我們追着春風的腳步長大了,再不能坐在楊柳樹下垂釣了,我們成了生產隊裏的一個小夥子了,便和那些成人一同捲起褲腳下到秧田裏去撿那些搗蛋的樟葉,樟葉如“U”形,壓着秧苗藏在秧苗間,“U”形葉子裏滿是泥塵水和細沫的泥漿。我們一葉一葉的撿,撿了一筐又一筐,撿了一天又一天,轉眼就是插田的季節了,我們的腰也酸了,腿也疼了,眼睛也腫脹得不行,心裏卻總是樂滋滋的。

夏季的禁園是處樂園,禁園到我們這一代就只是個地名了,它無法禁止人們到樹底下去納涼,去玩耍。那時,我們銅盆衝的房子還是古老的明清建築,十字穿廊,連屋搭棟,暗巷子連通的板塊結構,裏面是涼爽極了。勞累了半天的農民並不貪戀屋裏的陰涼,那纔沒意思呢,他們大多都到禁園樹下去納涼歇中。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天天總有百十號人,或搬木製小椅靠背躺的,或搬竹牀躺的,更有爬到樹杈裏橫躺的,更多的人是席地而坐,屁股底下或是一片紙,或是一把草,或是一隻鞋。姑娘們在唱山歌,小夥子們除了看姑娘們那白白胖胖又鼓圓的大腿外也有教姑娘們唱《十月望郎的》的,邪死了。只是衆目睽睽,誰也不動手腳。習習的南風把把年輕人的情愫撩動起來,再把他們送入甜蜜的夢鄉。細伢子最吵了,玩什麼“捉強盜”呀,“打砰”呀,鬧得大人不可安睡,被罵幾聲“你媽偷日本兵”才撒手。可也許正在這時,幾砣好大好大的鳥類正好砸下來,糊了那些仰臉睡覺人一臉。那些捱罵的細伢子便跳着喊“喜呀,喜呀,看還罵人不”。

這時誰也睡不成覺了,姑娘們在唱山歌,小夥子們在看姑娘們的大腿,幾十個小伢子便手拉着手,圍住禁園樹唱呀跳呀,誰也不知他們唱些什麼,膽子大便爬到大樹上掏鳥巢去了,天天做遊戲也有無聊的時候。

禁園樹是鳥的樂園,我們小時候因有禁園樹,便什麼鳥都見過,大到白鷺老鷹,小到黃鸝、畫眉。白的,黑的、花的、春夏秋冬四季的。總之,什麼樣的季節,便可以見到什麼樣的鳥。那時的銅盆沖人根本就不懂得“鳥是益禽,是人類朋友”一類的道理,我們也嫌死了老鴰,它一天到晚起勁的叫,特別是每到傍晚,就不停地“哇、哇”地叫,叫得人心慌意亂,又數它最不漂亮,一身黑玄的鳥羽,一年四季總是賴在禁園樹上不走。要是誰家死了人,一定會咒這些老鴰,說是由於它報了喪才死了人,可是人們詛咒它卻又對它無可奈何,只能乾瞪眼。掏鳥蛋的人起先也是想抓老鴰,可老鴰卻是異常的警覺,你還沒接近它,它就跑到更高更遠的樹枝上去了,禁園樹有無千萬數枝丫,爬樹的人無法窮盡那些樹枝的。爬樹的人抓不到老鴰就去掏其它的鳥巢,每次都可以掏到“白農錢”蛋,這種鳥蛋又白又胖,一窩就有幾十個,人的搗亂常把那些母鳥們氣嗆,它們揮動着巨大的翅翼扇風,扇得枯枝敗葉紛紛落下,彷彿要把那些掏鳥蛋的人扇到池塘裏去淹死似的,嚇得那些人連忙箍緊了身邊的樹枝,一身身大汗淋漓滲出,有時還尿溼褲子呢。

那時的銅盆沖人真是無知到了極點。他們什麼好事都不會做,專學了些搗亂術,依然是那些敢爬十多丈高的樹的人,他們在地上將一根根竹竿接起來。再爬到樹上,從主幹又爬上主枝,把竹竿也一節節往上送,然後在主枝上佔有一處有利樹形,再用長竹杆去捅那些高處的鳥巢,把一個鳥巢戳下來需要個把小時。樹上人在奮力的捅着,樹下人在爲他們喊加油,爲他指點怎麼捅。其實,樹上樹下要溝通也是有困難的,距離太遠了,樹上人看樹下人常覺得他們是一隻只小雞,樹下人看樹上人也無非是多了一隻小鳥。樹上的鳥巢都是樹枝築成的,築一個鳥巢不知也要花費多少隻鳥多少心血和精力,卻被無知的妄人戳了下來。一個鳥巢戳下來能弄幾擔上好的柴火,那時也是筆不小的財富。別人看了都流口水。

十四歲那年,我隨治水大軍開進洞庭湖的寶塔,巨石徹成的七層寶塔威威然聳立在寶塔嘴上,鎖住洞庭湖的妖魔鬼怪。我來到寶塔之下,擡頭望去,高乎哉,實在是高!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高的建築,只覺得寶塔頂尖高入雲天,我低下頭感覺到目玄頭暈,感到自己的眇小,我繞着寶塔一個圈一個圈走下去,數着步,感到這寶塔跟禁園樹一般大小,對寶塔這龐然大物的敬畏之情猶如對禁園樹的敬畏之情一樣油然而生,寶塔的底層有一個門,我小心翼翼也是極爲興奮地鑽進寶塔的肚子裏,沿着那一級一級陡峭的石級往上爬,終於爬到了第七層,我控頭望去,腳下人如小雞。擡頭東望,啊!我叫了起來,因爲我看到了禁園樹!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我在這離家鄉二十華里之遙的七層寶塔上竟然看到家鄉的禁園樹。

我十八歲那年,銅盆衝來了一幫子人,是鹿角造船廠的,他們在屋場裏遊蕩了幾天,後面跟了幾條尾巴,那是當時銅盆衝的頭面人物,說是鹿角造船廠要把禁園樹買去造船。又過了些日子,說是樹價都談好了,是二千八百元,那時的二千八百元可以買三萬斤稻穀或四千斤豬肉。再過了些日子,鹿角船廠的人來指揮鋸樹了,好大的無樑巨鋸,一把鋸有幾十斤重,要五、六個人才拉得動它,銅盆沖人前前後後花了一個多月工夫,才徹底弄死了這禁園樹,耗費了幾百個勞動力。

我真感到奇怪,銅盆沖人怎麼走到這步田地,窮到了極點麼,愚昧到了極點麼,專制到了極點麼?那時確實也窮,但是大家都窮,銅盆衝也並沒有窮到非賣禁園樹而不能活下去的地步,愚昧無知及專制則是肯定了的。銅盆沖人引狼入室,準確的說是當時銅盆衝那羣專制者引來了鹿角船廠的那羣豺狼,是他們合起來鋸倒了這株千年古樟,我感到奇怪的是全屋場幾百人竟無一人出來反對這個愚蠢的決定,制止這個粗暴的行爲,鋸這株古樟時,居然一個個笑逐言開,好象是全屋場遇到一個喜慶似的,五個生產隊每天出動二、三十人,用十多把大大小小的鋸子,去鋸這株千年古樟。二千八百元,天那,這是一筆鉅額財富啊,相當於那時我們一個生產小隊一年的總收入。怎能不笑逐言開呢?後來,聽說這筆鉅款存入了銀行,留待屋場做大事用的,再後來就沒有看見那時的銅盆沖人做過什麼大事,倒是爲這筆錢留下扯不盡的皮。

那時,銅盆沖人的愚昧、無知、狂妄竟到了禽鳥不如的地步,鋸樹的那些日子,成百上千的世世代代祖居禁園古樟的各色鳥們,一天到晚在禁園樹上空盤桓不止,哇哇亂叫,老鴰更起勁,叫急了,人們便罵道,叫死,叫死,你又來報喪,看你還報喪不!老鴰氣急敗壞,它和它的同類是徹底服了這幫不肖子孫的。

嗣後,我父親便被癌症奪去了生命,十幾年來,相繼又有二十多人死於這不治之症,他們離開這個世界時,大多是三十幾、四十幾的青壯年。除此,還老死了不少不相關的人,禁園樹的貓頭鷹是不叫了,老鴰是飛走了,但銅盆衝的悲劇卻加速了上演的腳步。

又過了幾年,我揹着簡單的行囊走出了銅盆衝。我一步一回頭,但是,再也看不到銅盆衝那株那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禁園樹了,再也看不見那四季熱鬧的羣鳥圖了,再也不能在大塘的楊柳樹下垂釣樟葉小舟了。此後十幾年,我也經常去看我的故鄉,去看我的銅盆衝,故鄉依舊,銅盆衝更加衰敗,路更窄,鳥更少,池塘更渾濁,大地坪滿是縱橫交錯的臭水溝。所見、所聞、所思,總是一些直剌人心的爛事,九泉之下的銅盆衝列祖列宗如有知,他們對那班不肖子孫該作何感想?

啊!永別了,我的禁苑古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