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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止的童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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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能顛覆,但傳說完全可以這樣來聽:

靜止的童話散文

傳說一:

沿着起伏的山巒,茂密的叢林,踏着日月星辰,寒暑陌路,遠方的人一路逶迤而來,他在找尋最終家園的同時修繕着自我的完滿。濃郁醇香的美酒在長路上越來越淡,馬匹的力氣像他被風沙和霜雪割裂的皺紋般軟沓無力,他路過大漠如雪的沙地,路過二十四橋明月,路過江南江北,好景無限。他耽擱在路上的時間很長,一年,十年,幾十年,那些凸現的美景,花樹,浩蕩的流水,偶遇的意氣,纏綿的女色,孤蕩的原野,野鷹的銳利眼神……

所有這些,都可成爲他留下來或終於到達的理由和安慰。但事實並非如此,理想總在遠方,驛站以空洞的姿勢迎送他年來輕癟的行囊,歡顏漸淡,山水如洗,坦呈於面前的竟是灼灼繁華下凋零枯竭的大悲意,是人散後的一道涼茶,冷暖無趣,索然無味。他將最後的酒飲盡,像飲盡歲月中的悲喜。棲息地並不在此,它,跟許多的它們同樣成爲慢慢長路上的一幀風景,被風和歲月以最快速度推回到記憶的陷阱,成爲珍藏和感念的發酵地。他依舊得朝前,馬乏了,老了,死了,他一個人走,他的行囊越來越少,最終,除了心,身上再無任何可攜帶的物件,他跟飛鳥,蟲豸,屍骨,鬼魂,葉片、草根們說話,傾訴,親近。

很多很多年後,他終於遇見一塊直立的、巨大的、像土地般的石頭,於是,他坐到山與山之間,像一條蟲,一棵草,一粒土那樣坐在石頭上,四周安寂,前塵如海,萬念如煙,種種糾結和不捨,瞬息風煙皆散,眼前只剩下茂密地糾纏在一起的枝條們,枝條之上初現的月影和最後的夕陽,泉水淙淙,在他身下的某處潛流,迂迴不絕,空氣清新坦蕩,若世間初見,他頓時明白,面前的這一切,正是他一直所要求的,清明的,寂靜的,真實的,自然的,無掛無礙的大天地。自此,世上萌生出一個叫大汖的村莊。

傳說二:

如果傳說一是一個關於尋找的故事,那麼傳說二就是一個關於等待的童話。傳說中的等待者,永遠是女子,她們保守的習性和天生的恐懼使她們更相信等待。於是,在某個人煙稀少的、沒有名字的村莊裏,出現了這樣一個從出生就開始了漫長等待的女子,她不讀書,不吟詩,布衣,土衫,與溪裏的魚戲耍,與山頂的雀共舞,她的詩情是漫山遍野的雲朵和清風,是流水和花草,是細雨和飄雪。

她喜歡爬上那塊比山還高的石頭,遙望。她不走,不消失,皆因上天不會虧待這世上的每一種生物,他(它)們存在,就是道理。花要開花,結籽;樹要生果,落葉;人要出生,要老,要死去;太陽早上從東面山頂出現,晚上跌落到西山後。一切都是預定好的次序,無人打亂,亦無須違背。

女子知道,她等的人終會出現,十歲不來,十六來,十八不來,二十來。她二十歲那年,下了一季的大雨,山裏的水瘋了,把河牀漲滿,又把可憐的田地侵佔。她把家搬到了山頂上,夜裏,天藍得嚇人,她坐在石頭上,看着天,直到星星們都落了,露水打溼了她的睫毛。她睡在山巔,像一隻疲憊的蝴碟,翅膀壓得低低的,心也低低的。當然,她最終要等來她要等的人。清晨叢林佈滿晶瑩的露珠,若天上掉下來的星辰,他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她面前。

自那日起,這個村落有了名字,他們把它叫做大汖,大山大水的地方,大山,意爲厚,大水,意爲多,大山大水。預示着財源滾滾,林茂糧豐。他們在龐大的石頭坡上蓋石頭房子,石頭房子上壘石頭,再壘房子,在山谷裏餵馬養羊,在對面山上種莊稼,他們的後代不停地出生,這個村落,因爲人們的恩愛而越來越強大,和睦,豐碩。

……

接下來還該有傳說三、四,乃至無限。世上有多少去過大汖的人,就有多少個關於村落的故事。但所有的故事都遵循着一個既定的秩序,一個在上千年前就已被鄉民們依守着的`秩序,一個古老的、安靜的、無人打破的秩序。就像草籽成爲食物,豆子被利器刨開,雞們踩着石路無驚懼地閒步,而一隻貓停在不遠處,它身後是悠長的巷道,陽光從巷道深處曲折而來,貓的尾巴呈金黃的光澤。一切都保持着它最原始的樣貌和形態,以及節奏。

整個村落呈坡形,建造在一塊龐大的斜依山體的石面上,越往村莊深處走,村莊越高,最深處的那個院落裏,生長着這世上最高的塵土。我從未用近乎匍匐的姿勢進入過一個村莊。這種充滿朝聖的姿態讓我對眼前的一切充滿敬畏。對於一千年甚至更久的大汖村,之前我只在圖片和文字中草草遇見過,而今日偶然的行程卻使我真正地走進了這個村落,像一滴水,投進大河,瞬間消失。想起韓詩中的一句:面對無人打擾、偶爾存在的萬物,我必須比在人羣中更加溫順。

我無比溫順地走在寂靜交錯的村道上,每條用石頭壘就的小道,石頭臺階,每一轉彎,都空蕩而充滿神祕的意味,或許我在盼望,遇見一枚古老的靈魂,或許只是一條犬,但沒有,這些道路之上紛雜的腳印都被石頭沉穩而堅韌的質地所吸納,它們光滑散發光澤,並不暴露任何關於年月的痕跡。

在村莊內部,仰天的高牆上,我遇見一些古字,一些圖形和瓦罐,瓦罐里長出亂草,亂草在半天裏輕佻地招搖,與那些枯朽了的破敗的木門窗,歪斜的門板們一起充溢我的視線,看久了,感覺它們都是天上的物相,又遙遠又恍惚,似真似假,儼然大夢。此刻,耳廓裏全是鳥聲,可是視線裏沒有一隻鳥,只有下午熾熱光線下的石頭們,堆着,壘着,擠着,挨着,成爲一種物體或者形狀,千年不倒地聳立着。而在深處的村莊,我看到了世界的全貌,一個山水擁擠,天地闊大的世界全貌。

我腳下的村莊,像一把梯子,它託着我,舉着我,讓我看到更遠處的天和地,看到綠色的山川,白色的河流,黃色的山脊,灰色的道路,一個微縮的,我所陌生的,萬物均衡的世界。而所有藏匿在山河大地之中的衆多生物們突然變得渺小,空無,甚至消散,不值一提。風聲如雷,我整個人都在風裏飛揚,那些鳥聲和流水聲都消隱在浩蕩的風聲中。在村莊的深處,我看到了生命本質中的空無,孱弱,感受到自己從未有過的生存體驗,遇見生和死之間驚人的相似的祕密。要不是他們的喊聲穿透風聲,我總會忘記歸回到世界中,繼續我忙碌而毫無意義的生活。他們提醒我作爲一個渺小的人,所要肩負的職責和任務。

他們把我喊回來。我無法停留在村莊內部,便沒有理由把自己像一張畫一般貼在任何一座石樓牆皮脫落、陳跡斑駁的舊牆上,更不可能成爲一則童話,遇見某人用講故事的方式把我嵌到大汖的傳說裏。我不是找尋的人,亦非等待的人,我只是一個無法抗拒命運,渺小而卑微的人,作爲附屬品可有可無地存活在遠離大汖的生活中,偶爾裝出幸福的樣子,扮給人看,更多的時候做夢,暗泣,希冀成爲那個等待的人。

我遇見大汖村的第一個人在一座空屋子裏攆錢錢,先前那隻被太陽照出金光的貓蹲在石頭上,她把刨開的豆子用水浸過,然後一把一把地放到石碾下攆壓。我問她,你這錢錢賣還是自己吃啊?她說不賣,給親戚們。她黑紅的臉蛋依舊有光澤,我問您高壽啊,她說八十二了。我突然覺得她面熟,後來她碾完錢錢,抱起貓的時候朝我笑,猛想起是在《炎黃地理》雜誌上見過她,那張照片上她抱着她的貓仰望,感覺是世界上最老的人和貓。

村裏最後的村民們年紀最輕的那位70了。他們坐在古木下,其中一位老者,身上的藍衣服上佈滿飯漬,瞳仁上蒙着灰霾,想來看不大清晰了。而另一個精神攫鑠的老太太,正在山泉水中洗衣服。古木是槐,蔥鬱翁然,遮了有限的一片空地。他們說,有村落就有古木了,村子多少歲,古木就多少歲了。坐在樹下的石片上,感覺整個村莊跟天貼在一處了。

人就像坐在一幅畫,一則童話中,安詳寂靜,無慾無歡。要不是對面叢林中傳來的啾啾鳥聲,一行人總要忘記身處何處的。問起他們後代,都說搬出去了,外面好掙錢,再說孩子也要念書考學。想起進村時千迴百轉的盤山土路的險峻和崎嶇,都嘆氣。世上的好和足,總是隨着時代而變更的。遠古時人類找尋的安平世道已無法滿足自身需求。我們求了溫飽,還要求富足,有了富足,又要求境界……人類依舊奔走在找尋的路上,我們在找尋什麼?沒有人能說得清。連這些老者們,都在用買賣的方式與我們交談,他們的意思再明確不過,最終也不過是錢。金錢真的是萬能的嗎?而此刻,起碼這些錢換成了水,我們喝下它,跟身體中的其他水們滲出表皮,很快被風吹散。

故事早已結束,所有我們以爲存在過的,遲早總要消失。一個空殼子的村落,一個垂垂老矣的村落,一個被記憶沉澱了的村落,漸漸濃縮在老石頭和老建築中,與許多新建或流傳下來的古物被設列爲古蹟,成爲瞻仰和參觀的景點。而更多關乎內心和精神的原始需求正在遠離着村落。那些傳說和故事,我們可想象到的一切關於村落的美好,都成爲無數幀靜止的童話,被阻隔在某一個時間段,某一個記憶層,無人進入,無人蔘與,緩慢而持續地,被遺忘和更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