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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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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是我的母親,我那嗓音有一些嘶啞的母親。

嘶啞散文

小時候的傍晚,是在東街西屯的瘋跑中度過的。我們這些灰頭土臉的頑皮小子,隨便撿起什麼石頭瓦塊就能玩兒半天,而且在這之中我們還有很多發明,也有了很多玩兒的規矩,這成了我們童年時代唯一的樂趣。在蹦蹦跳跳中,在爭爭吵吵中,我們每天樂此不疲。家家戶戶的煙囪早已開始了歌唱,在夏天無風的黃昏,炊煙裊裊而起,彷彿吟唱着平靜而悠遠的小調。這就是鄉村人家的生活,即使是再多的悲苦、再多的磨難,人們的眼眸中也只是瀰漫着淡淡的霧靄,正如此時偎依在山窪裏的小村。

房前屋後的人家飄着飯菜的香味,我們常常可以辨別出誰家烀的是苞米餅子,誰家燉的是芸豆和土豆。有的玩伴被爸媽喊回家吃飯了,剩下的人接着玩,直到這支玩耍的隊伍潰不成軍。這個時候,我也常常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喊着我的名字。我答應一聲,忙不迭地扔下正在玩兒的什麼東西,朝着媽媽的方向跑過去。這時候,夕陽往往已經落下了山,紅紅的晚霞燃燒了西山上的一大片天,奇形怪狀的雲彩在其中變換着模樣,像山川,像鳥獸,這樣的情景令我沉醉。我的整個童年乃至小學階段,每天的這個時候一定在室外,一定守候着太陽從天空慢慢墜入山後的時刻。以至於後來學到“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樣的詩句,我的心總是會顫顫地萌生出感動。一種悲憫的情懷充斥於胸,彷彿聽到一隻憂鬱的二胡,在黃昏時分,在落花時節,低吟出一場紛紛亂亂的感傷。

我早已經記不清母親看到我時,是什麼表情,也許,我從來沒有認真地觀察過她的眼睛和臉龐。我只是清楚地記得她的聲音,那種有幾分蒼涼的嘶啞。以至於這種聲音從那時一直傳到現在,在我的耳邊迴響。

該怎樣描述母親的聲音呢?我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言語和詞彙。我只能說,這種聲音已經紮根在我的內心深處,我能從大自然的萬籟之音中,從紛繁嘈雜的市井之聲中,準確地聆聽到母親的聲音。就像我不必精心描述母親的面貌,但我能從攘攘人流中瞬間把她辨認出來一樣。

而且,我的聲音中,必定有一種跟母親的音質相同的成分,這是我無法抹去的胎記。

長大之後,我常常有意無意地探究母親的嘶啞,因爲我覺得,在嘶啞背後,是她的哭喊和掙扎,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苦難。當她的哭喊已經失去了聲音,當她的淚水已經失去了溫度,甚至漸漸乾涸,那樣的嘶啞纔是我們永遠無法釋懷的痛。

姥姥病逝那年,母親25歲。我無法感知她那麼年輕就失去至親的痛楚,正如她身上的痛,無論我怎麼憐惜,都無法傳遞到我身上一般。

姥姥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村到城裏治病,是在那年的深秋。小村前面,是一大片草甸子,荒草長到了沒膝深,一陣秋風吹來,像一片黃灰色的海。而母親,就如同海上一隻斷了纜繩的小舢板,從此再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港灣。我不知道那天母親有沒有落淚,我只知道她是姥姥最疼愛的小女兒。我也不知道她當時有沒有一種預感,這一別將是天人永隔。

姥姥回到小村的時候,是一把骨灰。在姥姥墓前長跪不起的母親,這時候還只是個年輕人。我至今沒有詢問母親當時的情景,我不忍心觸及母親內心的傷痛。但我可以想象,母親是怎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或者呆呆地看着姥姥的墳頭,來不及擦掉滾落腮邊的淚珠。

奶奶去世的時候,母親痛哭失聲。她哭得是善良的婆婆,也哭自己慈愛的媽媽。這些哭泣,是母親的心在流血,是她永遠無法醫治的傷。

後來,她說,她回家看望姥爺的時候,從來都是站在堂屋把什麼好吃的東西放下,簡單聊幾句就離開了。她不願意到裏屋坐下,因爲裏屋的那鋪炕還在,姥姥已經不在了。

多年之後,姥爺也走了。這時候,我已經人到中年,早已經娶妻生子。驀然回首才發覺,25歲,也還只是個孩子。母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失去了百般呵護疼愛她的親人,這種痛徹心扉的苦難,用怎樣的號哭才能掩蓋心靈的創傷?

我想,這種號哭之後,母親的雙脣再也無法碰撞出“媽媽”的音節,而她的聲音必定開始嘶啞起來,成爲永遠的傷痕。

姥姥在病榻上折磨了十幾年。母親小學畢業就開始務農,家裏實在是沒有錢讓她上學了。“房後的那些柳樹都割倒了,賣錢給你姥姥治病,我還上什麼學啊。”後來母親回憶起這件事,一臉無奈。她是個開朗聰慧的人,讀起書來成績相當優秀,同時又是個體育健將,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好學生。她沒有讀中學,老師們都很惋惜。這是我初中的老師對我說的,我的老師是她的同學。母親雖然只上到小學,但是卻能識文斷字,保持着閱讀的愛好和習慣,直到今天。這種影響對我來說有着深遠的意義,今天我能與文字打交道,與她這種潛移默化的薰陶是絕對分不開的。

我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常常輔導我的功課。有幾次她說夢見跟我一起上學,上課舉手發言的時候,她回頭看看我,發現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還在思考呢。我們就一起哈哈大笑,笑這夢境的荒誕。笑聲之後,一種淡淡的落寞總是浮在母親臉上,揮之不去。母親不知道我是不是足夠聰明,但是知道我從小身體孱弱,就一門心思供我上學。“什麼時候你讀書讀夠了,我就不供你了。我不想讓你像我一樣啊。”母親悠悠地說,看着我的眼睛。我清楚地記得她的表情,像是貓咪在舔着幼崽的皮毛。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告訴母親說,大隊書記通知老師,不讓我上學了。母親一下子臉色煞白,轉而漲得通紅,眼裏燃着怒火,轉身衝出門去。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個時候,農民承擔的雜稅很多,農業稅、土地稅、治保稅、三項提留,還有很多我們說不清楚的什麼費用,就連過年的時候殺一頭年豬還需要交屠宰稅。我們家很貧困,有的稅沒錢交,能借的人家都走遍了,老實而懦弱的父親又不能找人通融,於是就被人逼債上門。我清楚地記得大隊書記到我家來要錢的時候,父親蹲在門檻上抽着旱菸,聽着母親跟人家理論。大隊書記的理由很簡單,你們家沒錢,怎麼有錢供孩子上學?

母親回來的時候,臉色已經醬紫。她的嘴角是白白的唾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問她話,發現她的嗓子已經啞了。

後來聽說,母親到了大隊找到大隊書記,怒不可遏地說,我又不是不交錢,只是求你寬限幾天,我孩子又沒欠你錢,你憑什麼不讓我孩子上學?那個時候,母親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困獸,爲了保護她的幼崽,即使明知會失敗,她也是要跟面前的強敵奮力撕咬一番。她用一種近乎野性的咆哮護衛着孩子上學的權利,其實是護衛着全家的希望。

當然,在權勢面前,一個弱者的權益絕不是一個家庭婦女的斥責所能換來的。經過父母兩天東挪西借的湊錢之後,我才重新回到了課堂。那一天,我注意到了母親欲哭無淚的臉,從那時起,母親再也沒有跟那個大隊書記搭過腔。

多年之後,我從城裏回到老家,偶爾會遇到那個大隊書記。他一副蒼老不堪的樣子,據說老境有些慘淡,令人心生憐憫。然而母親,卻始終不肯原諒他。

我無法要求母親具有怎樣的寬廣胸懷,因爲我知道,在寒冷麪前,她沒有得到她所渴望的陽光和溫暖,已經有一種寒冷沉浸在她的血脈深處,無法消融。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說:一定有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早已經飄落在父母心裏,飄落在歲月深處,它讓父母在無邊的陰霾中,無法感受到生活的暖意,只能瑟瑟索索地向前行走,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倔強和頑強。

這種倔強和頑強背後,是悽風苦雨無邊無際的侵襲,她的嘶啞,是一種悲壯的傷。

我多次聽到過母親的哭泣。

很多時候,我不喜歡看到女人的哭泣,包括母親。我不會陪着母親掉眼淚,一聽到母親的哭聲我會更加煩躁。我總在想,有事說事就行了,哭能解決什麼問題?

多年之後,在我見過了很多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之後,我終於漸漸理解了母親。在一個缺吃少穿的家庭裏,如果丈夫和孩子讓她生氣,你讓她如何排遣心中的哀傷?對於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來說,除了哭泣,還能做什麼?何況,她又沒有女兒可以拉着母親的手陪着她掉淚。可是,當我理解到這些的時候,母親已經年逾花甲。我能做的,就是讓她生活得開心一點,不必要讓我聽到那充滿哀怨的嘶啞的嚶嚶聲。

好在,母親是一個開朗聰慧的人。在經歷過太多的陰霾和憂鬱之後,母親對一絲一毫的溫暖也倍加珍惜,並且充滿感懷。年老之後,她不再提起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和事,反而常常唸叨着曾經幫助過她的人。她對稍微改善一點的生活狀況,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滿足,這種滿足常常讓我愧疚於心。

只是,她的聲音依然嘶啞,正如她再也無法回到青春和健康。

在城裏,我經常看到與母親同齡的女人,看到她們風韻猶存的臉,聽到她們依舊清亮的聲音,我羨慕不已,替我的母親。我相信,在母親幼小的時候,她一定對未來充滿嚮往,一定在夢裏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公主,因爲她是女人。我相信,如果母親能夠如願以償地上學,以她的聰慧,必定能有另一種生活軌跡,她可以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可以擁有優越的生活,可以優雅地說話或者歌唱。那麼,她的聲音,必然不會如此嘶啞,她的內心,必然會恬然而幸福。可是這些,只能是假設。當然,人生是無法假設的,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可能會迎來艱難和坎坷,正如小時候看到的夕陽落山前後,那些變幻莫測的雲霞。

嘶啞,難道是母親的宿命?在那樣的時代,在那樣的處境,母親艱難地生存着,嘶啞,是母親的生存狀態。那麼,在今天,在這裏,還有多少這樣用嘶啞的聲音奔走呼嘯的人?

或許是因爲一種天然的敏感,我常常可以聽到人聲中的那一綹嘶啞來,尤其是在老家,在海島漁村的街巷中間,聽到無論年長或者年輕的女人,用不盡相同的嗓音談笑的時候。

嘶啞,在我看來,簡直成了一種生存狀態,一種夾雜着悲苦和艱難的生存狀態。

我彷彿看到,從海上扶搖而來的長風,向海島的各個角落長驅直入,一直入侵到每個人的心裏。一些還算光鮮或者早已經皺紋縱橫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深深的灰塵。

正如生活,風裏來浪裏去的生活,並不能讓人們的勤勞得到應有的回報,門楣上已經被雨水漂洗過多次的關於“勤勞致富”的春聯已經褪去了顏色。

在這裏奔走呼號的人們,聲帶怎麼能不充血,嗓音怎麼能不嘶啞。

我多麼希望,母親的嘶啞永遠成爲歷史。天下的母親,都能用清亮而甜美的聲音,唱出生活的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