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死如生散文

接到親戚報來的死訊的時候，我正在慢慢悠悠，仔仔細細地吃着粗茶淡飯的晚餐，聽到那個低沉暗啞的聲音，耳邊像是響起了一個炸雷，轟的一聲，靜寂後的世界變了個樣兒：在自己生活半徑之內突然少了一個人，某個角落頓時空下來了，而這個人幾天前見到時還有聲有色，有說有笑，此刻卻消逝得那麼輕易徹底。被這條消息驚嚇了似的，我把盤子推得老遠，嘴裏的飯失去了滋味，彷彿一個人沒了，我們還在這裏奢侈地滿足吃的本能是一種不敬，似乎死本身是一樁烈性的壯舉，生出了巨大的力量和強度，生出了教人不得不嘆息的莊嚴，以此向生者討還尊重，討還公道。似乎死是反射在生者心裏的災難，教人不自覺地物傷其類，既然化爲粉塵是每個人難逃的歸宿，那麼早逝的先行者已去了那個生者達不到的神祕的域外，這個我們無論如何探究也不得其所的去處，這個令人顫抖和抗拒的去處，這種到達本身就讓我們陡然一驚，讓我們對任何死只能靜默和降伏，所以，有“死者爲大，死者爲尊”的傳統。死有一種超越了凡塵的霸氣，使一切骯髒齷齪昇華了，潔淨了。

飛快地下樓，沒有攔到出租車，好在親戚家並不遠，我滿腦子疑惑，滿心悲涼地在暗夜裏走着：好好的一個小夥子，真的沒了？他沒有了，大街上照樣車水馬龍，飯後散步的人照樣閒逸地聊着家長裏短。大排檔上的燒烤啤酒照樣把熱鬧一直串到街上去。一向耐得住孤獨，一向喜歡躲清靜的我這會兒卻特別需要有人共擔對死的震憾，需要有人彼此扶持着走路，只好給還在單位上班的軍打電話，都能聽得見自己聲音裏的膽怯壓抑，但軍並沒有驚歎，反應很平淡，是那種經歷得多了很老道的平淡，他鎮靜如常地說：等會兒，我得找領導請假，然後，趕班車，到了也得一個小時以後了。一個人連生命都意無反顧地違背了，我們卻還得按部就班地遵守各種規則，不過，正是束縛的存在讓我們實在地感覺到了我們還有條不紊地活着。

這是人間反覆上演的悲慘場面，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淒涼繚繞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哀傷的張力使每個來訪的人撲面就感覺到了，老母親哭得呼天搶地，已經倒在牀上起不來，越接近死亡的真相，越靠近傷感的中心，反而失去了畏怯，我緊握那位老母親的手，笨嘴拙舌地安慰着，我相信她並沒有聽見什麼，只一味地呼號：我的好兒子沒了，他怎麼這麼想不開呀。直喊得嗓子嘶啞也不肯停下來。我倒了水喂她喝，心想這麼發泄出來總比悶着好。這一晚上她該怎麼過呢，對於她來說，生活將面臨着一種怎樣的崩塌呀。兒女的死，對父母來說是生命延續的中斷，從此生活於另外一種意義來說就是失去了意義。難以想象的虛空怎麼才能填補呢，我們只好勸她，你還有女兒呢，爲了女兒也得好好活着呀。她因悲傷過度可能失去了聽的能力，只在自己的思維裏轉圈，讓任何人，任何話都進不去，她只反覆追問：兒子你怎麼就走了呢？媽離不開你呀。走到哪去了呢？沒有人能知道，老父親勸慰：他去了極樂世界了，是自己給自己解脫了。極樂世界也是活人臆想出來的，太完美了，聊以自欺而已。

軍趕來的時候，我已經克服了最初對死的恐慌和不適，活到這麼大年紀，親身參加葬禮卻是第一回，不免有對未知和邊緣事物的懼怕，等到融入悲傷氛圍中，忙碌各種具體細節，忘了由死而啓發起來的童年就有的聯想，想起佛教裏的一切皆空，破除對禍患的執着，反而不怕了。緣來緣去，自有定數，我們最終都得化煙而去，所以死算什麼呢，死不過是人生大事裏的最後一樁，要我們這些活人最後圍繞着他轉一回而已。軍肅穆着一張臉進來，幸好他還知道收起來習慣了的玩世不恭嘴臉，不過好像換了個人，猜不透心思的假面人。他見我面色枯蒿，過來抓了抓我的手，小聲說：沒什麼的，這不我來幫你了？我感到一點慰藉，畢竟還有這麼個彼此扶持的人，心裏暗暗想：再也不和他吵架了，再也不揭發他的醜陋了，和死相比，所有的一切都太小了，都不值得動怒，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面對死的無常無情，都悄悄地寬容了，都悄悄地把日常鎖事放下了，至少是豁達一層，以他人之死勸告自己，千萬忍住痛，忍住罪，忍住屈辱，總能等得到澄明境界，死不是了，是空。

有懂得老風俗的人指揮着治喪。在這個冗長的`過程裏，悲傷漸漸消散了，人們在等着火化的幾個小時裏不耐地站在火葬場的煙塵迷漫裏，聽着火化爐轟隆隆地響，一停，就知道燒完了一個，又一停，就數着這是第二個了，要第六個才輪到。人們漸漸地在遺像前談笑風生，聊着生意經，聊着怎麼賺錢，都是熱氣騰騰的生，和死無關。竟有在人羣裏遇到老同學的，照樣像在大街上遇見一樣拍拍打打地親熱，敘談些別情。就是這麼容易忘卻，音容宛在的死者很快從生活裏退去，活着的人得繼續尋求活着的法則。

祭奠的時候，我們燒了老人給他買的王師傅家的肘子，宮庭餅屋的點心，蘋果，香蕉，有零有整的紙錢，金元寶，甚至還有一輛汽車。唸唸有詞：一路走好啊，這都是你喜歡的，收着吧。他真的能吃得到，能收到嗎？不過是活人對自己內心的安撫罷了，還是戀戀不捨地把死看成了另外一種生，豈不知，天人永隔，死界是永恆的一堵牆，不可溝通，不可探索。視死如生不過是活人的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