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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老虎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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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習課如此無聊,讓人忍不住想要犯點二耍點賤什麼的來增添增添活力,此刻的我正欲入夢,卻久久的被後座兄弟雄厚又濃郁的屁味阻止,我生不如死的掙扎在睡與不睡的邊緣,四肢無力,雙眼鬥雞,大腦逐漸出現幻覺。

黎明的老虎日誌

這讓我慢慢回想起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夢裏有我那一去世很久的爺爺。

我從一扇沒有玻璃但雕着鏤空花紋的老式木門後往外看,奶奶卡其色的身影匆匆從視線中晃過,我看到爺爺蹲在一條人聲喧雜熱鬧中透露空虛的大街邊,抽着兩塊五一盒的寶塔山,旁邊有一大竹編籃的橘子。我便問他:你在這幹嘛呢?他回答說:橘子太多吃不完就搬出來買。我隱約意識到是他生病了,這些橘子是人用來看望他的。他語氣裏有我可以隨便吃的意思於是感到口腔裏有冰涼的一絲酸甜味。

後來我將這夢告訴媽媽,我說我夢到爺爺了。

媽媽低順着眉毛摘洗手中的菜:他投生到南方去了,所以纔有那麼多吃不完的橘子。

我一時間很惆悵,已經,離開了嗎…

他啊,就是那種無論在哪裏隨便一蹲的人。

真的應該記憶記憶我好久不見的爺爺,我對他的印象似乎一直停留在他穿着老式的白色短袖襯衫和一條永遠暗色系的長褲上,蹲在隨便哪個略高一點的地方指尖夾着白色菸捲的樣子。襯他的背景必是黎明將至未至,枯老大樹的枝椏在天幕伸展觸碰到微弱的星辰,他扭過頭目光像一頭安靜的老虎,在接觸到我的瞬間泛起淡淡波光。

在我心中他一直是帥氣又俱有權威的,雖然他是個有着七級殘疾的人,在舊時代的一場大火中倖存的他有着橄欖色的眉毛,下脣微翻,髮色泛藍,最怪異的是他的手指是彎的,90度固定彎曲,敲起人來又硬又痛,我似乎還可以感受到額頭殘餘的觸感像一場不肯罷休的餘震逐漸蔓延入大腦深處久久迴盪。

我知道他是那麼疼愛我,儘管他從來沒有開過口,當我的心面無表情的回收觀望時,看着在我因一本《天鵝湖》愛上繪畫而糟蹋老屋石灰剝落的牆面,每兩週回家一次而不辭辛苦親自做菜餚,因爲想念而不遠千里跑去廣州接我,獨自坐火車去湖北外公家要人卻要失望的連夜趕回家的種種過往,他無聲的一遍又一遍的對我說,我愛你。

他對我的愛在土豆燉雞裏,熬上一上午的湯,精心的調味料,揭開竈的鍋蓋香氣四溢,真是難得的美味。奶奶說:他說你從小愛吃雞頭,一次能將一袋整整七個雞頭吃乾淨,結果鬧肚子拉在牀上,便一個巴掌打過來…

我記得的往事不多因我記憶力一向不好,超負荷就容易短路。唯一一次記住他說起我小時候,說有一天晚上他問我:怎麼這麼臭你是不是拉在牀上了?我在那頭被子裏一動不動眼睛睜的圓圓的:沒有,是奶奶放的屁。說到這裏他便笑起來,整張臉上都洋溢着開心。不過這兩件事好像應該連在一起呢。

寫到這我不得不再提好多事,其中就比如爺爺的教育方法,夏天裏他的菜園子結了好多小瓜,甜瓜,木瓜,面瓜,脆瓜,小時嘴饞貪戀小瓜們的清脆香甜,在者也有供應不斷的瓜的原因便沒有節制的去吃它們,他也不阻止我,等到我下午開始鬧肚子他就將我丟到車上載去醫院打針吃藥,從那以後我再見瓜如猛虎。

這麼說來他對我的教育方式是放養,凡事都要自己去上,碰滿鼻子灰爲止,他有他的做事原則不時還會聽聽我的意見,小小的我似乎總是那樣跟在他身後影子拉的好長,迷茫又安靜的打量着世界。

他愛酒亦愛煙,越老越瘋狂,總是能靜靜地倚着牀頭看看電視地上落滿菸蒂,我趴在他膝上兩眼亮晶晶的仰頭看他喝酒,他笑着問我:要不要來點?我欣喜地點頭小心接過他杯子裏殘留下的星星酒液,在杯底透明的`美麗,當我呲牙咧嘴的邊皺眉頭邊對他呼辣的時候,他笑的仰脖子並決定每次給我留點在杯子裏。

而我,最懼怕的的是他喝醉酒後的樣子,他會不停的開始講話,講現在講過去,語句含糊不清,哭出來沒有力氣的躺在那裏哭,傷心欲絕的表情,眼淚流到嘴邊跟口水一齊落入蓬鬆的塵土裏,還會嘔吐,像是在述說着地獄裏的苦難。我不知所措會跟着傷心,更多時候開始面無表情,本能的躲在一邊。那種隱忍的恐懼悄悄瀰漫,蔓延開來,延伸倒心的位置,緊緊圍上一週,駐紮,生長。

我們對前輩人不甚瞭解,比他們突然不瞭解我們還要迷惘。關於爺爺的一些故事也只是聽說,聽說爺爺之前是當兵的,聽說爺爺年輕時走南闖北,聽說爺爺的妻子是很漂亮的女兵得了白血病去世的很早,聽說我的現任奶奶是爺爺買來的,她是從四川被人騙來的……後來也去專門問過,還有旁敲側擊的一些,關於奶奶的話我真正的奶奶在我爸爸只有兩歲的時候就早早去領便當了,家裏需要一個照顧孩子收拾家務的女人,所以爺爺就從人販子手裏買回了我現在的這位奶奶,爸爸叔叔不肯叫她媽媽,一句“嬸嬸”從小喊到了大。

奶奶在四川有孩子想過要回去但沒有實踐,爺爺總是打她我爲此難過到心痛,原因是奶奶太遲頓做事總不盡人意。依稀記得一副這樣的畫面,黎明即將帶來的天氣似乎有微微朦朧的霧氣,爺爺拉着我穿過高大灰暗的樹林穿過叢叢層層的植物,奶奶站在一條馬路邊上,那條路不知來地不知去處,她似乎在等待一輛班車,上去,帶她離開我們,去向我無法接觸的遠方。我跟在爺爺身後,大小兩個身影映在繁茂的葉子上,我們像是迎接她回家又像是來送行,一切灰濛濛的好像太陽將要緩緩升起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爺爺是帶我去挽留意欲踏上歸鄉之途的奶奶的,他想用我牽絆住她,畢竟我是她才襁褓裏笨滯的嬰兒一直養到古靈精怪活潑乖巧的,然後爺爺贏了,我果然是她重要的東西,重要到讓她一輩子無法歸鄉都心甘情願。

疲憊,回憶往昔消耗了我大量腦力,或許是因爲懷念對象是我爺爺所以才疲憊。他死的時候我並不傷心,一點也不,我就是那樣站着看他躺在客廳中央的木板上,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睛,嘴巴微張。哎,爲什麼沒人幫我爺爺閉上他的眼睛,怎麼?是一定要這樣睜着眼直到我出現在你面前麼?

一隻蒼蠅突兀的飛過來落在他的臉上,它磨磨前腳擦擦翅膀,然後沉默一下,繼續磨磨前腳擦擦翅膀,我覺得它在挑釁,就算爺爺原諒它我也不能容忍,我將手擡過去它立刻受了驚嚇慌不擇路的逃開了。我認真地看着爺爺的臉,他像是睡着了,只要我喊一聲,就能動動肩膀坐起來:“喲,回來了,想吃什麼呢?讓你奶奶去買?”

“能不能,能不能再爲我做一次土豆燉雞呢…”

我不傷心,一點也不傷心,我只是需要靜一靜,我跑出去坐在一棵歪脖子樹下,樹頂有枚同心結還很嶄新的樣子,我的狗追了出來,它蹲在我面前,眼睛亮閃閃的,舌頭翻在外面,嘴巴像是在笑,尾巴搖啊搖,它渾身上下洋溢着歡欣,它喜歡我。我抱着它的脖子,我說:“莫莫,莫莫,我爺爺死了,對,是死了。你也會,會死,不能陪我成長衰老。”我有點摸不準詞,我腦子很空,我盯着莫莫的眼睛去什麼也沒看到。倒是注意到腳邊一直色彩斑斕扭來扭去的毛毛蟲,真是一隻漂亮的蟲子,天氣該冷了,它要死了。

莫莫的瞳孔好黑呀,這種黑要追溯到很久以前爺爺帶着我去參加一個葬禮,他跟一羣人在屋裏喝酒,我在另一個櫃檯上吃東西,甜的糕米,腥的肉腸,琳琳朗朗足夠吸引我好久。等到回去,他已經醉了牽着我的手踉踉蹌蹌的走在夜路上,爺爺很高啊,我必須舉起胳膊才能讓他垂着的手牽着。很黑,路很黑,他已經醉了,醉到什麼傷心事都涌出來笑話他,然後他哭了讓我怕得不得了,我當時想着一定要帶他回家,一定要回家。

我扶不住他終於栽倒在地上,我也連着跌過去,邊哭邊想要扶他起來,兩個人就那麼倒在那裏哭,我沒有辦法的喊他雖然徒勞多希望他可以清醒。誰來幫幫我?誰來幫幫我?好在前方不遠有戶人家,他們聞聲出來,爺爺被他朋友送回家,我跟在後面抽泣,很安心感覺像有光降臨到身上,並不離不棄。

在我意識裏爺爺是個夜行動物,而我則非常喜歡粘着他跟他出去玩,所以養成了後來對黑夜的淡定不畏懼,記得有一段時間爺爺每天夜裏都會帶我去一處蘑菇大棚,他和他的朋友們打牌聊天扯到很遠的話題,我和裏面的一個小孩玩,她那裏有一臺屏幕很大的電視,我們把外套放到大椅子上,坐在柔軟的牀頭上打遊戲,一關一關得打,樂不思蜀。寒冷的北風被厚重的簾子隔絕,燈光雲翳,幸福就是在以個溫暖的地方知道保護你的人在身邊,和小夥伴打喜歡的遊戲而硬撐着睡意,終於忍不住睡着的樣子。

媽媽說爺爺是個享不了福的人,我說爲什麼。

“哎,他呀,軍人退休金翻了幾倍他卻不在了,他一直擔心的學習不好的你考上了重點中學他卻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你開始有出息肯定高興的不得了了呢,雖然你是靠畫畫考進去的,但至少都開始看好你的愛好了呀。”

是嗎,爺爺出來不跟我提成績,只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吃着奶奶親自做的雞蛋翻鹹菜配上白米粥(那是最愛的晚餐呢)我還知道爺爺喜歡用筷子的另一頭敲說錯話的我的腦袋。當他說跟周圍的鄰居比起來我的成績最糟糕的時候,我絲毫沒有醞釀的眼淚撲打撲打就掉下來了,奶奶很着急她提高音調有很小心翼翼:“哎呀,不要說了。”他沉默了一下有說:“沒有,我剛纔逗你呢,你的成績還好,連那誰都沒你好呢。”神奇般的我立馬就不哭了,像是誤會被解清後的得意,可見,當時的我很夠不上進,連自己的底子都不清楚,爲別人的話或喜或憂。

後來還聽三姑六婆扯起過我小時候“小時候好像沒怎麼有人管呢”“我記得她小時候呀,大冬天穿着裙子抱着一個玩具熊不哭也不說話,一個人在這裏走來走去”“小時候還很活潑呢,經常跟人打招呼”“我記得你三歲還沒長頭髮,別人都笑你‘小和尚’呢哈哈”…

再後來跟奶奶媽媽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奶奶突然問我:“你還記得你爺爺去湖北找你那次嗎?”

“嗯?”

媽媽接過話說“那個時候啊,你給你爺爺打電話,說想他了然後就不開口說話了,你爺爺急了以爲你在外公家受委屈了,就連夜買了火車票去找,剛到你外公家,你看到他就撲過去抱着不動,他問你跟不跟他走,你說不走。”

“不走?”我愣了愣“然後呢?”

“然後他就回去了呀。”

就那麼莫名其妙的爲了我的一個電話千里迢迢的來又千里迢迢的回去,這麼狼狽的一趟旅程他從未向我提起。我很想再抱抱他,我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我只是很想抱抱我的爺爺,即使他是冷掉的。

4551272,我人生中的第一個號碼,它像是被烙在了我的心石上,在以後漫長的人生裏也不用擔心遺忘。或許這個號碼一直通到爺爺哪裏,我跟他講述我的生活,他不用說話,因爲他很累了,他不想講話,我知道。

夜裏,好像下一刻就是黎明瞭,小女孩才牀內側坐起來,房間裏暗暗地,大窗外滿世界月光的樣子。她旁邊睡着奶奶,另一頭是爺爺,小女孩看到窗外趴着兩隻色彩豔麗的大老虎,它們的大爪子拍着窗子但沒有聲音,什麼聲音也沒有,巨大的身子直立起來,整個大窗的被填滿了,它們身後的老樹黑漆漆的,使它們看起來又健壯又美麗又隱忍着危險,小女孩睜大眼睛推了推奶奶,沒有迴應,她只好寂靜的趴回原來的位置,睡着了。

我分不清是夢是真實,還是幻覺。

我只知道我的身邊不會再有老虎出現了。